還未坊,兩人已能聽見竹之聲傳來。
靡麗曲調此起彼伏,諸樂齊響,雜以歌聲繚繞其間。
未見其景,一番華麗繁盛的景象已浮現心中。
天寶三載元月十四日,午正。
長安城,長安縣,德坊。
賀知章站在靖安司大殿的正中,手裡托著一枚銅金方印,神態平和。
李泌站在他的對面,目鋒銳如飛箭來,可卻不能影響這位老人分毫。
司裡的其他人都低下頭去裝作忙手頭的活,誰也不敢發出聲音。
這時殿外的通傳跑進來,先看看李泌,又看看賀知章手裡的大印,猶豫了一下,這才向賀知章拱手,聲氣道:“懷遠坊樓回報,張都尉已被控制,即刻返回。”
雖然他有意低嗓門,可還是讓周圍的人都聽了個通。
賀知章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他滿意地點了一下頭,這才對李泌語重心長道:“長源,莫怪老夫用這司印你,實在是你行事太孟浪——任用一個死囚為靖安都尉?還是刺殺上司的不赦之罪?傳出去,明天史們的彈章能把你給埋嘍!”李泌懷抱拂塵,冷哼一聲:“明天?不知這長安城,還有沒有明天可言。”
“嘖,長源哪……你勇於任事,老夫自然明白,但蘭臺的人能明白嗎?相國們能明白嗎?就算他們明白,可在乎嗎?”說到這裡,賀知章特意加重了語氣,“你以為老夫為何匆匆返回?李相那邊已經聽到行失敗的風聲,試圖奪取靖安司的指揮權!現在老夫還頂得住。
若他知道,你竟把長安存亡押於一個死囚上,到時候群議洶洶,就是我也扛不住力!”他見李泌沉默不語,又換了副和藹口氣:“朝堂之上,伏兵,稍有不慎便是傾覆之禍——老夫今年八十六歲,已無所謂,你還年輕,要惜!”賀知章一口氣說這麼多,可稱得上推心置腹,可李泌卻不為所:“您在這裡每教誨一句為之道,那些突厥人就離得逞近上一分。”
他看了一眼殿角,銅裡的水依然無地滴落著。
賀知章道:“我沒說不抓突厥人!只是聽說那人對朝廷的怨恨溢於言表,你就這麼信任他?”“我不信任他,但他是現在最好的……不,是唯一的選擇。”
“西都匯集天下英才,滿城人,難道沒一個比得上那死囚犯?”賀知章口氣轉而嚴厲,“你已錯了一次,讓靖安司倍重。
如今勢,可容不得第二次犯錯!”李泌踏前一步,目銳如芒:“您只想保住靖安司,而我要保住長安!”這時通傳第二次踏殿,著嗓門吼道:“報,靖安都尉張小敬等,已至門口。”
賀知章揮了揮袖:“不必進來了。
把他的腰牌收繳,直接押還長安縣。”
這時李泌忽然大喝一聲:“慢!”“長源。”
賀知章的語氣已帶著幾不滿。
李泌卻不顧呵斥,嗆聲道:“剛才西市、懷遠坊先後有黃煙升起,必有重要進展。
不如先他進來,代清楚,再議不遲。”
賀知章明知李泌在拖延,可也明白眼下勢急,於是輕歎一聲,揮了揮手。
不過他又安排了四個旅賁軍士在側,一旦張小敬報告完,就立刻上前將其拿下。
賀知章輕易不會幹涉司務,但若李泌逾越了規矩,他就會化籠頭韁繩,把年輕人拽回來。
突厥狼衛當然要抓,但他絕不能讓政敵們找到借口,染指靖安司。
這一切,可都是為了那一位的安全。
腳步聲響,張小敬大剌剌地邁殿中,全無突遭解職的驚懼。
他先沖檀棋眨了眨眼睛,然後把好奇的目投向那位須發皆白的老者。
這個人在本朝實在太有名了,詩書雙絕,名顯開元、天寶二十多年。
就在十天之前,賀知章宣布告老還鄉,天子特意在城東供帳青門,百相送,算得上長安一件頗轟的文化大事。
可張小敬萬萬沒想到,這位名士居然又潛回京城,搖一變,了一個和文學毫無瓜葛的靖安令。
他今年已經八十多歲,致仕時已是三品銀青祿大夫兼正授書監——這是為什麼別人敬稱其為賀監——來做靖安令這麼一個所由,實在是高配。
很顯然,做出這個安排的人,不指賀知章能有如何作為,只是希憑他的資曆和聲坐鎮正印,方便副手李泌在下面做事。
張小敬忽然笑了,賀知章的出現,解答了他一直以來的疑問。
長安城的城防職責,分散於金吾衛、京兆府、史臺、監門衛等署,疊床架屋,矛盾重重。
這個靖安司憑空出現,淩駕諸署之上,若非有力之人在背後支撐,絕不可能事。
賀知章的份,除了銀青祿大夫兼正授書監之外,還有一個太子賓客的頭銜。
而李泌則是以待詔翰林供奉東宮。
這靖安司背後是誰,可謂一目了然。
雖則如今太子不居東宮,可從這些幕僚職銜的安排,仍可略窺彀中玄妙一二。
賀知章注意到了張小敬的無禮視線,但他並未開口責難,只是垂著眉閉目養神。
李泌走上前來,要他匯報況。
張小敬下,把事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李泌臉一變:“這麼說,突厥人已經拿到了坊圖?”這可是他們僅有的一條線索,若是斷掉,靖安司除了闔城大索沒別的選擇了。
張小敬道:“還不確定,我已安排姚汝能封鎖祆祠周圍,正在逐一排查附近住戶……”話未說完,賀知章“唰”地睜開眼睛,語氣嚴厲:“好大的膽子!你可知道擅封祆祠,會引起多大的?”“不知道,也不關心。
我的任務只是抓住突厥狼衛。”
張小敬回得不卑不。
“那你抓住了嗎?”“如果你們總是召我回來問些無聊問題,那我抓不住。”
李泌微微有些快意,張小敬這家夥,說起話來總帶著點嘲諷的味道,現在到賀老來頭疼了。
賀知章眉頭一皺,這個死囚實在是太過無禮了。
他舉起大印,想人把張小敬抓起來,先杖二十再說,這時通傳第三次跑進殿。
“報,祆教大薩寶求見。”
殿稍長安場的人,心裡都是一突。
長安城的胡人多信祆教,一旦起了爭議,是信眾就能掀起大風波,所以府與祅教的往向來謹慎。
大薩寶統管京畿諸多祆祠,影響極大,他忽然至此,肯定是來興師問罪的。
賀知章一陣冷笑。
這個無知囚徒,非但搞砸了唯一的一條線索,還惹出了這等風浪。
他看了一眼李泌:“長源,你今天已經是第二次犯錯了。”
賀知章輕輕點了一句,然後轉過臉去:“綁起來!帶走!”李泌尷尬地站在原地,眼神閃。
如果真是惹出祆教的子,他也沒法出言庇護。
幾個如狼似虎的侍衛得令,把張小敬按住,五花大綁,就要朝殿外推去。
忽然殿裡傳來一陣尖利的木腳地板的聲音,眾人循聲去,看到徐賓略帶惶恐地站起來,周圍的書吏都跪坐著,把他襯得特別顯眼。
賀知章瞇起雙眼,不聲地盯著他。
面對靖安令的威,徐賓戰戰兢兢,有心想替好友說幾句辯解的話,可急之下口吃更加厲害,腦門都是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掙紮了半天,終於放棄了說話的努力,邁步走出人群,快步走到張小敬旁——徐賓沒那麼複雜的心思,當初是他把好友送進靖安司,也必須是他送走才。
賀監是大人,應該不會為這點小事記恨我吧……徐賓這樣想,右手去攙張小敬的胳膊,同時低聲說了一句:“抱歉。”
張小敬反剪著雙手,面如常。
對一個死囚犯來說,這不算最糟糕的況,最多是回牢裡等死,和之前沒區別。
只是先給了他一點生的希,轉瞬間又徹底打碎,這比直接殺他更加殘忍。
賀知章已經對這個窮途末路的騙子沒興趣了,他心裡琢磨的是,一會兒怎麼應對大薩寶。
這事仔細想想,頗為奇怪,祆教的消息什麼時候這麼靈通?這邊才出的事,那邊立刻就找上門了,莫非背後有人盯著尋靖安司的岔子?一進到朝爭的思路,老人的思維就活躍起來。
不料張小敬像是讀出他的心思一般,呵呵笑道:“賀監你別瞎猜了,是我讓姚汝能通知他的。”
聞染的手指非常修長靈巧,可以挑起最細的木香線,也能繡出最致的平金牡丹。
此時背靠車廂,右手兩手指拼命住板隙,夾住那枚松的鐵釘頭,一點一點地扭。
與此同時,還在心中默默地記著馬車轉向的方向和次數。
車子平穩地朝前駛去,車廂裡依然黑暗。
那四個押車的守衛一邊兩個,自顧閑談著。
馬車彌散著一芬芳的香氣,這是斜放在旁邊的香架散發出來的。
聞記的合香,一向以香味濃鬱、味道持久而著稱。
大概是被香味所影響,守衛們不知不覺聊到青樓的話題,個個面帶興。
其中一人轉過頭來,邪地盯著聞染鼓脹的口。
聞染惱怒,突然大聲尖。
守衛不得不了一耳,才使安靜下來。
等到守衛們都回到座位上,聞染緩緩回右手,剛才趁著尖聲掩蓋,把釘子從隙中生生拔了出來。
在黑暗中握拳頭,讓尖銳的釘子頭從指之間出。
又過了一陣,車夫在前頭忽然高喊一聲“籲——”,車子速度又降了下來。
今天上元節,街上人太多,馬車不得不走走停停。
聞染雙目突睜,一躍而起,一拳砸向剛才唐突的那個守衛。
拳頭狠狠砸在對方的眼窩上,守衛發出一聲慘,聞染拳頭收回來時,指間的釘子頭沾滿了鮮。
其他三個守衛一時間都驚呆了,聞染另外一只手趁機把香架推翻,合香灑了一地。
在狹窄的車廂空間裡,這個阻擋頗為有效。
聞染趁機沖到車廂前部,扯開帷幕,對著車夫後腦勺狠狠捶了一下。
車夫猝然被鐵釘鑿腦,劇痛之下韁繩一勒——馬車正在轉彎,轅馬吃這一勒驚掙紮,車架子登時失去了平衡,後面車廂裡的人東倒西歪。
聞染一咬牙,偏過子滾落車下。
一落地,打了幾個滾,片刻不敢停留,朝著東邊飛奔而跑。
之前一直在推算馬車行進的位置,估計這附近是在業坊和樂坊之間的橫街。
這兩坊都在朱雀大街的西側。
只要沿著橫道往東跑,很快就能看到朱雀大街。
兩個又驚又怒的守衛跳下車廂,去追聞染。
他們強壯,步子邁得大,很快就拉近了和聞染的距離。
為首一人跑得最快,追出百步,距離只有一步之遙。
浮浪年獰笑著出手,去抓的頭發。
不料聞染猛然回頭,一包末從手裡砸出,在他鼻梁上綻開。
這是跳車前抓起的一個香包,裡面是給王家小姐特制的降神蕓香。
這東西對人無害,但聞記香鋪做工細膩,香料均碾得極細。
浮浪年一下子被末迷住了眼,不得不停下腳步去。
趁這個機會,聞染一躍沖上了朱雀大街。
抬起頭,遙遙看見街對面薦福寺的金塔尖,心裡升起一希。
那裡就是安仁坊了!就在聞染踏上朱雀大街的同時,大薩寶恰好剛剛踏靖安司的大門。
大薩寶今年六十多歲,此時換上了一件立領白紋緞面長袍,脖子上叉掛著兩條火焰紋的束帶,這是只有極正式場合才穿的祭服,代表薩寶府對這件事的重視。
一位祆正在祠前眾目睽睽之下被殺,這是何等的侮辱。
他抵達靖安司,被直接引到了一偏殿獨室裡。
這裡沒有侍婢,只來了一個五大三的軍士,端來一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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