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畢竟已經不是二十來歲能拼命的年紀了。

也許是氤氳熱氣的作用，吳雩思緒有瞬間飄忽，從深黑混沌的潛意識中漸漸浮現出一雙兇狠紅的眼睛——是剛才擂臺上被勒住咽，拼死掙扎暴怒的越南人。

“打！打！”“越南佬！”“打死他！”

擂臺周圍彩燈晃得耀眼，瘋狂歡呼聲一浪高過一浪。

“打！”“打死他！”“叛徒！”

昏暗刑房里，每一聲球擊碎骨骼，或頭顱撞擊石壁的悶響，都清晰得令人骨悚然。

“條子的走狗！”

“不說弄死他！”

“打死他！！”

……

無數雜怒罵淹沒而深海，水急速擴大，奪走肺部的最后一氧氣——

“咳咳咳咳！”吳雩驟然發出嗆咳。

他急促索著關掉花灑，甚至連撞到了手都沒覺到，扶墻慢慢蹲在地上，全止不住地發抖。從大腦到耳鼓里嗡嗡作響，讓他一時竟然分不清意識和現實，足足過了半晌才聽見浴室里一聲聲嘶啞急促的息，仿佛狼狽不堪的困，那是他自己。

不行，不行，他一遍遍強迫自己想，不能這樣下去。

這樣下去會死的。

說不清是來自靈魂深的恐懼還是求，讓他很快強迫自己鎮定下來，起用力抹了把漉漉的臉，用浴巾隨意一裹走出了簡陋的浴室，出門時側影在水汽朦朧的鏡子里一閃而過，從后頸下方至肩胛骨上的淺墨刺青花紋隨著作微微起伏。

臥室單人木板床上胡堆著幾件換洗，吳雩抓起一條寬松長套上，瘦的上著，從今晚帶回來的夾克里掏出紙袋，所有鈔票倒在桌上，一張張一摞摞點了兩遍，藉由這個過程終于把心定下來了，混的大腦也漸漸恢復平常的鎮定清晰。

他跪在地上，拉出床下的保險柜，把裝滿了錢的紙袋丟進去。保險柜里相同的紙袋已經存了兩三個，他掏出薄薄的賬本來一筆一劃記好，又仔細算了遍最新總額，果不其然跟他在回家路上心算的結果一模一樣，是個令人比較滿意的數字；然后他才鎖好保險柜推回床下，起如釋重負地松了松肩頸，長長吐出一口氣。

狹小臥室的墻上掛著時鐘，秒針發出輕微的滴答聲，深夜十二點半。

吳雩一手拿巾頭發，一手端著杯冰水慢慢喝著，目從床頭書架上逡巡而過：《刑事證據學》、《涉外警務概論》、《公安信息學》、《犯罪現場勘查學》……

一排排悉的書籍讓他有瞬間走神，不自覺想起了自己現在的頂頭上司——那個據說年紀輕輕就空降刑偵支隊一把手、周籠罩著名校家世等諸多環、每天頂著一副別人欠他五百萬表的工作狂。

吳雩自嘲地搖搖頭。

——步重華那種年輕英，遠隔著三里地，就能讓像他這樣的小碎催到一名為“惹不起”的氣息。

吳雩從那一排專業書里挑出《公安信息學》，唰唰翻到上周沒看完的那一頁，出眼鏡戴上，啪地擰亮了床頭燈。

夜風輕微拂過窗欞，幾不可見地搖紗簾。

突然吳雩像是覺到什麼似的，一抬頭。

“……”

他起站在窗戶邊緣靠墻的那一側，用筆桿輕輕挑開紗簾，皺眉向外去。

老舊小區居民樓下，飛蛾簌簌撲撞路燈，樹影在黑夜里涂抹出或濃或淺的墨團。灌木叢中，一星火忽明忽滅，是煙頭。

林炡佇立在樹下，路燈將影拉出老長，只見他一手拿著手機不知道在輸什麼，一手夾著煙，突然也像是有所覺般停下作，抬頭來。

但就在目相的前一瞬間，吳雩手指輕輕一，窗簾霎時悄然合攏。

床頭燈的圈勾勒出他側臉廓，眼睫垂落分明，潔的鼻翼被暈染出一小片暖黃，脖頸泛著象牙澤，一路蜿蜒沒在深陷的鎖骨里。然而他從眼角到臉頰都完全被午夜暗影所淹沒了，黑白分明的眼底微微閃著一點，像是碎冰在玻璃杯里輕輕撞。

“……”他了，依稀是句兩個字的臟話，但沒罵出聲。

吳雩拿書一頭倒在單人床上，懶得掛心樓下那幫人，陋室中只聽秒針有規律地滴答作響，頃他扶了扶眼鏡，輕輕翻過一頁寫著麻麻筆記的書頁。

第4章

津海市公安局南城分局。

清晨。

忙碌一整夜的刑偵支隊三五群坐在一起，在這難得的休憩時刻爭分奪秒煙、吃早飯、整理材料，年輕小伙子們彼此討論周末將要去見的相親對象，年紀大點的互相抱怨家里難管的崽子、憤怒的老婆和越來越危險的發際線，偌大辦公室里彌漫著統一牛面和康師傅老壇酸菜混雜起來的親切氣息。

嘭！辦公室門被重重推開，步重華大步走了進來。

“都招了，三二九室搶劫案就是這幾個人干的。孟昭去檢察院找你老同學準備加塞走流程，出兩個探組分頭帶嫌疑人去指認現場，跟六合路派出所的老楊打好招呼。副支隊人呢？”

步重華把副支隊辦公室虛掩的屋門一推，回頭掃視眾人，修長劍眉一挑，眼底閃爍著寒星般的。

他剛才這一路走來，步伐所到哪里，哪里就瞬間發生魔般的變化：手機報紙被嘩啦啦收進屜，統一牛面和康師傅老壇酸菜奇跡般一掃，滿大廳難管的崽子和憤怒的老婆們都狂風過境般消失了；僅僅幾秒鐘，當他回頭那一刻，整個辦公室只聽刑警們紛紛起和整理“警八件”的咔咔聲，現年四十一歲的刑偵支隊警花孟姐一邊往懷里別手銬一邊誠惶誠恐回答：

“廖副隊他鬧了一晚上肚子……”

話音未落，南城分局副支隊長廖剛提著子從洗手間狂奔而出，啪地立正，一邊手忙腳系帶一邊嚴肅道：“在！在！在！組織有什麼吩咐？”

所有人同時松了口氣。

步重華是個可怕的完主義者。

不論是徹夜埋伏行，千里奔襲抓人，還是連續七十二個小時不眠不休審問攻堅，他的頭發永遠都一不茍，襯括整齊，皮鞋錚亮嶄新，大腦清醒度和能狀態永遠保持在最巔峰，隨便什麼時候拉出去都能立刻為津海市公安局拍一段廣告宣傳片，直接上中央電視臺播放的那種。

他之所以能這樣跟嚴苛到變態的自我要求是分不開的。比方說他剛空降到刑偵支隊當一把手的那段時間，某次親自帶人去外地偵辦一起急重案，來回連續奔波三天四夜，所有人都只能在一路飛飆的警車上番小憩，回到南城分局后十幾個累狗的大小伙子在辦公室里橫七豎八躺了滿地的尸。直到下午大家紛紛醒的時候，才發現步支隊長竟然完全沒睡——他沖完澡、刮了胡子、寫完案報告、整理好卷宗、甚至還上跑步機健了倆小時，現在已經帶著案材料出門上檢察院去了。

從那件事后大家就對這位新一把手肅然起敬，因為覺得他本不是人。

“沒什麼，”步重華把副支隊上下打量一圈，淡淡道：“準備下跟我上看守所提三二九劫案主犯嫌疑人。”

廖剛立馬夾著花應了，把溜出去買早飯的心思扔到了九霄云外。

“還有。”突然步重華又回過頭。

廖剛：“？”

“你子拉鏈沒拉。”

廖剛老臉一紅，蹭地一扯拉鏈，差點夾到蛋。

步重華面無表轉回審訊室，那張英俊的臉上完全看不出毫熬夜的痕跡，白襯下悍的線條若若現，深藍警穿在他那兩條長上，就像是剛從T臺秀場上下來，在眾人恭送起駕的目中把辦公室門往外一推——

嘩啦！

大門外，拎著包子迎面走來的吳雩猝不及防，豆漿手而出。

接著步重華就被迎面而來的白不明潑了滿。

那瞬間刑偵支隊所有人心里同時浮起一句話：悄悄是離別的笙簫，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吳雩呆了兩秒鐘，忙不迭咽下里那口素菜包子，從塑料袋里出紙巾遞過去：“對不起隊長，您趕，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但步重華沒有接：“你來這干什麼？”

吳雩沒反應過來，指指大辦公室墻上的掛鐘——滴答一聲秒針歸零，分針移到八點半——他是準點來上班的。

步重華平靜道：“我說過你不用來了。”

辦公室里眾人都不敢吱聲，走廊外頓時安靜下來。

“聽不懂麼？我說你不用來上班了。”步重華比吳雩略高，略微俯視他烏黑的眼睛，幾乎是一字一頓地道：“刑偵支隊用不著你，自己辭職吧。”

他是認真的！

好似一顆炸彈在深水中無聲無息開，人人都不由閉住呼吸，廖副隊和孟姐互相換了一個驚恐的眼神。

然而事件的中心人之一吳雩卻反應十分遲鈍，愣了愣才問：“……您說什麼？”

步重華冷冷盯著他。

他們兩人僵持在辦公大廳門口，誰都沒有挪開的意思，空氣仿佛化作了流的冰碴，每分每秒都刺得人氣管發疼。

“那個……”終于在這令人絕的沉默中，廖副隊在手下兄弟們炯炯注視中強迫自己往前挪了小半步，扯了張紙巾抓在手里壯膽，著頭皮開了口：“我說……步隊啊，要不你先……先，許局不是說今天等你有空他再下來找你聊嗎，要、要不你先等等他？”

何止“聊聊”，從昨天晚上步重華放話吳雩不用再來上班了之后，堂堂南城分局長許祖新就往他們支隊跑了三趟，一次比一次心急火燎，書的人說局長辦公室里那臺可憐的計已經快被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