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一圈年輕民警似懂非懂。

只有廖剛看著步重華，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麼，似乎要開口打岔，又陡然沉默下來。

“何星星這種況是典型的記憶紊型應激障礙，創傷經過兩天發酵，讓他潛意識對記憶進行了篡改、夸張，還放大了最恐怖的那部分經歷。所以他現在一會說兇手穿著黑，一會又說兇手四肢全是白骨，就是他潛意識中的恐懼幻想和真實的記憶互相錯造的結果。”

“那這何星星現在是神經病啦？”剛才提問的那個年輕民警撓著下，皺眉道：“這小子看著不像那麼弱的人啊，兇手又沒傷害他，是目睹行兇過程就能嚇瘋掉？”

“你給我閉！”廖剛呵斥：“什麼神病，有沒有點專業素質，什麼都往神病上——”

“PTSD不等同于瘋子，也并不值得恥。它跟弱或矯都沒關系，而是經歷創傷后的自然反應。”步重華冷淡地打斷道，“連戰場上最強悍的戰士都可能患上PTSD，你永遠會不到別人經歷過怎樣嚴酷的事，所以不要輕易下論斷。”

那小民警剛畢業，當時嚇得蹭一下就站直了，囁嚅著說不出話來：“是……是……”

廖剛還待要罵，步重華卻面無表地轉過了頭。

就在這時，他突然看見車窗倒映中的吳雩微微向這邊偏著頭，表神，似乎在很專注地聽自己說話。

——他怎麼了？

步重華皺眉回頭，兩人視線驀然相撞。吳雩一個激靈回過神，立刻垂下眼睛，轉走了。

他走路姿勢其實有點不自然，應該是脊背傷還很疼的緣故。

“……”步重華注視著那削瘦的背影匆匆離開，心突然升起了一非常奇異的覺。

但那只是瞬間的事，蔡麟蹬蹬蹬從車里跑出來：“老板，現在怎麼辦？”

在場所有人都無計可施，眼盯著車里蜷一團發抖的何星星。步重華回過神來，“唔”了聲說：“你讓人拿紙筆進去，讓何星星畫出他看到的兇手。我看他口供中唯一沒有變過的是對兇手頭部的描述，因此形應激障礙的點大概率就落在這上面。跟他說不用在意四肢，關鍵要畫出骷髏的頭，只要能畫出來警察就相信他。”

蔡麟也一籌莫展，姑且只能死馬當活馬醫：“是！”

河堤現場拉拉雜雜來了幾十號警察，挖土的測量的撿石頭的，滿場忙得熱火朝天。蔡麟打發小警察去痕檢那要了紙筆，送回警務車上給何星星，半晌只見這小子呆滯的黑眼珠在白眼眶里一。

不知怎麼，蔡麟覺得自己從那雙眼睛里看到了死刑犯一般的絕。

“老板，你說這小子真的行麼？”廖剛低聲音問，“他保持這樣得有二十分鐘了，要不先帶回局里關起來慢慢審？”

從剛才書記員遞來紙筆開始，何星星只畫了一筆——與其說是“畫了”一筆，倒不如說是用盡全力在紙上狠狠劃了一刀，覆在夾板上的紙應聲而破，然后他啪地一聲把筆丟下，發著抖捂住臉，就再也沒變過姿勢。

步重華盯著車窗里年的一舉一，斟酌片刻后道：“蔡麟給他煙。”

小民警跑上車傳話，蔡麟點了煙遞過去：“喂。”

何星星不。

“喂！”蔡麟喝道，想撥開他掩面的手。

何星星電般一哆嗦。

蔡麟有點不耐煩了：“放輕松點！想到什麼就畫，想不到就跟我們回局子，反正你……”

“別我！”仿佛猛然了某個機關，何星星幾乎全驚跳起來，瘋狂揮舞雙手往后仰：“別我，別我，鬼、鬼、鬼——”

稀里嘩啦巨響，年帶著椅子向后翻倒在地，車外所有人同時變！

蔡麟霍然起：“老板！”

話音未落，車門呼地被拉開，步重華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角落里兩個書記員立刻起步支隊，步重華卻置若罔聞，從地上一把拉起年，不顧他尖厲的哭泣反抗，直接推到椅子里按住，居高臨下喝道：“何星星！”

這三個字猶如驚雷炸響，何星星應聲巨震，接著紙筆被重重拍到了他眼前。

“你不是說有鬼嗎？”步重華直盯著年眼窩，目幾乎能過視網刺進他大腦里去，將腦髓連紅帶白地生生從顱骨里挖出來：“既然你說有，就畫出來給我看。不用怕畫不出來或沒人信，哪怕只畫幾筆都是我們調查的線索，你不想替冤死的年小萍報仇？”

何星星干裂的一抖。

“死在荒野上，而你不敢來市局報案，讓足足爛了三十多個小時現場證全毀完了才等來能替冤報仇的警察。你還算是個男人麼？！”

“……可是，”何星星本來就大的眼睛幾乎全了紅：“可是他們不相信……他們不相信……”

“我相信你。”警務車雀無聲，只聽步重華一字一頓地直盯著年的瞳孔：“我知道你很害怕，一閉眼就開始做噩夢，控制不住自己回想那個最恐怖的畫面。我知道你恨自己無能救不了，也恨當時無人可以求助，年小萍的鬼魂隨時要來把你瘋子。”

“但我也知道你喜歡，不可能是兇手。”

步重華在何星星赤紅的瞪視中將紙板一寸寸推到他面前，說：“我相信你。只有把鬼畫出來，你才能救年小萍，也能救你自己。”

眼淚從何星星眼角大顆大顆地往下滾，但他哭不出聲，本來就沒多的上每一骨頭都似乎在抖。警務車外安靜得一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所有人都閉住了呼吸，步重華就這麼死死地盯著他，慢慢放開手退后半步。

“它……它的頭……”終于何星星變調的哭音慢慢滲出來：“它的頭特別大……”

步重華一使眼神，蔡麟眼明手快撿起筆遞上去。

“它的眼是兩個窟窿，鼻子是個，牙齒……牙齒是黑的……”

眾目睽睽之下，何星星終于在紙上畫出了幾筆拙劣的線條，夸張變形的人頭骨漸漸出現在白紙上。

“頭頂鼓出來，很鼓，很鼓……”

“是頭發麼？”步重華聲線穩定得可怕，問：“頭頂鼓出來，是頭發還是其他東西？”

“頭頂……頭頂……”何星星恍惚念叨。

他的視線穿過空氣，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噩夢般的雨夜。千萬道雨線貫穿天地，全世界都是震耳聾的轟響；他倒在泥水里，發瘋似的手腳并用往后，一聲聲渾不似人的慘被淹沒在暴雨中，只見骷髏高高舉起利刃——

放過我！我不想看！不想看！腦子里有個聲音在瘋狂哀求。

但接著一道更強有力、更震人發聵的聲音響徹在耳際：“死在荒野上，而你不敢報案，你還是個男人嗎？”

“我知道你喜歡，你不想救嗎？！”

“你不想救嗎？你不想救你自己嗎？！”

何星星瞳孔針扎般——他看見遠雨幕中火車駛過鐵軌，明黃燈一閃，仿佛相機快門將那一刻深深定格。

“不是……不是頭發，”何星星嘶啞道：“是帽子……是……”

仿佛突然從虛空捕捉到一線蛛，何星星抖著一把抓住紙，刷刷畫出幾筆：“是圓帽子！是骨頭做的兩頂帽子！！”

嘭！

車門大開，步重華快步而出，劈手把肖像畫塞給了最先迎上前的廖剛：“把何星星帶回南城分局，請刑偵局犯罪研究室的素描專家過來審問，對這張草圖進行細化。”

“是！”

步重華步伐不停，大步走向遠現場。空地上所有人都在來回忙碌取證，只見他用力拍了兩下掌，眾人紛紛停下手中的事，肅然起向他。

“通知打撈隊對四里河兩岸及下游流域進行篩查，看看重點區域的清氯滲檢驗還能不能做，盡可能找到疑似兇手及兇的線索。同時請求水文局予以協助，調取案發當天的區域降水統計和河道水報告，如果有可能的話，爭取拿出全市水網分布圖。”

周遭除卻河水靜寂無聲，他說一句，底下人就記一句。

“對被害者年小萍及報案人何星星的家庭、學校、社會關系，以及兩人往期間所牽涉到的所有人、所有事、所有金錢來往一一進行調查梳理，著重考證年小萍學校老師、打工地點同事及組裝廠門衛的說辭。除此之外，走訪案發當天晚上兩人所搭乘公共汽車上的司機和乘客，盡量還原年小萍離開工廠之后到兩人下車之前這段時間的所有細節。”

“另外，”步重華轉向派出所法醫，后者立刻迎上前，只聽他道：“不用把被害者送去殯儀館解剖了，直接送去分局給技隊吧。”

法醫如釋重負，連忙點頭：“您還有什麼要吩咐的？”

步重華轉過，向不遠警車方向瞥了一眼。

——現場留給技偵，沒外勤什麼事了，支隊刑警們拿了現場筆記和材料，正七手八腳地收拾東西準備開車回去，而吳雩正巧被技隊王主任住，讓他跟自己一人抬頭一人抬腳，把裝尸的鐵架床抬上車。

那鐵架床分量不輕，技隊大車后門又高，吳雩剛托起床腳，突然脊背像被閃電了一道似的，在劇痛刺激下向后一撇肩，甚至突出了明顯的蝴蝶骨。

王主任氣吁吁問了句，吳雩搖搖頭，應該是沒解釋。

“……沒什麼。”步重華淡淡道。

法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