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重華卻沒再多說，大步走向他那輛吉普：“外勤收隊，走人！”

“創傷后應激障礙，又戰爭神經能癥，是經歷創傷后的自然反應……”

“它不是瘋子，也并不值得恥，連戰場上最強悍的戰士都可能患上PTSD，你永遠會不到別人經歷過怎樣嚴酷的事，所以不要輕易下論斷。”

……

吳雩面對藍白的法醫車后門，背對人群，低著頭微微發抖地點起一煙。

這時突然只聽后有人喊了一嗓子：“哎，小吳！”

吳雩一震，只見王主任抹了抹那溜溜腦門上的汗，過來掏了半包中華強塞給他，笑瞇瞇問：“待會有事忙不？不忙的話留下幫我們提個證，回頭晚上跟技隊一道出去飯？”

技隊老大王九齡，人稱隔壁老王，平生最喜挖墻腳，尤其喜歡挖各部門值高長相好的年輕警察。這位大神在整個津海市公安系統都非常有名，因為從刑偵毒到掃黃打非，從防暴特警到經文保，除了那個出場自帶死神來了BGM的步重華，沒有他沒挖過的警花警草——按他自己的話說就是：“本來技崗就缺人，再不挖點撐門面的，老子拿什麼去騙應屆畢業生？”

吳雩含混應了，王主任非常高興：“年輕人有干勁！好！我跟你說小吳，我們技隊喜歡你很久了，我們福利高待遇好工作充實領導溫，跟你們支隊那個天吊著張驢臉姓步的完全兩回事……”

嗶嗶！

車喇叭連響兩聲，王主任臉一變，只聽不遠“那個姓步的”朗聲道：“吳雩！”

吳雩猝然回頭，只見步重華坐在半敞車門的SUV警車上，襯袖口挽在手肘上，一條結實長撐地，拍了拍副駕。

“我說早上的事還沒完，回去路上再收拾你，忘了？”他目強地瞄了隔壁老王一眼，不由分說呵斥：“給我過來！”

第7章

吳雩一怔。

王主任的立刻氣歪了：“嘿——你這姓步的……”

步重華嘭地甩上車門，幾個箭步上前，手快得王主任都沒來得及攔，眨眼間就抓住了吳雩手肘：“把我的話當耳邊風？”

吳雩低頭解釋：“王主任我幫痕檢提幾個證，待會我自己回去……”

步重華劈手就把吳雩拽了過來，冷冷道：“你的外勤補是刑偵發還是技隊發？”

“……”王主任大怒：“姓步的你看不起誰！許局說從下季度起給我們每人漲津，二百塊錢呢！”

邊上幾個痕檢員在那一個勁點頭，暗自給自家老大加油打氣，然而老王只敢在背后對步重華展開人攻擊，當面很容易暴自己外強干的慫貨本質——步重華連理都沒理，盯著吳雩嘲道：“我說的話對你不管用了是不是，嗯？”

他就吃準了吳雩不會當著眾人的面變臉，果然兩人面對面僵持數秒，只見吳雩咬著犬齒，終于嚨上下一：“……對不起，步隊。”

步重華沒等他再多說一個字，手肘一勾脖頸就把他往吉普車上拽。吳雩一個踉蹌差點被他扛起來，推搡間被塞上了副駕座，隨即“咣當！”重重甩上了車門。

王主任雙手罩在上作喇叭狀，義憤填膺譴責：“姓步的你太過分了！”

步重華降下車窗喝道：“給你們漲二百是為了買霸王防洗發水！”

警用牧馬人轟地發，沖下公路，尾氣將王主任稀疏的頭呼地掃起，然后在老王憤怒跳腳的抗議聲中絕塵而去。

盤坡公路出口下橋，警車在綠燈亮起時掉頭，匯了晚高峰繁忙的城市主干道。

除了車輛行駛的引擎聲之外，駕駛室里空氣沉悶，沒人出聲。儀表盤上的車速顯示六十公里每小時，吳雩系著安全帶，脊背在座椅靠背上。

他的樣子貌似非常平靜，但其實從頸側到肩背一路都是繃的，如果再仔細觀察的話，會發現連腰都微微有點往前弓——那是經常生活在危險中的人，保護自己的一種本能姿態。

前方直行兩公里就是南城區公安分局，吉普卻毫無預兆地打燈并線，往左一轉。吳雩眼角向側一瞟，只見步重華目不斜視地盯著路面，后視鏡中映出他刀刻般冷的眉眼——從那張據說曾經把整個分局小生都迷得要死的俊臉上看不出任何緒，本猜不到他心里正打著什麼算盤。

“……步隊，”終于吳雩賠笑著開了口，若無其事地問：“咱們是不是走錯了啊，這好像不是……”

“別演了，這里沒其他人。”

吳雩臉上所有表瞬間消失：“這不是回分局的路，你要帶我去哪？”

步重華懶洋洋道：“你猜？”

吳雩二話沒說，手就按住了車門——但就在同一時間步重華突然油門超車、打燈并線，風馳電掣猛地拐彎，在后車抗議的喇叭聲中躥出馬路，一腳剎車穩穩停住，胎發出刺耳的——滋啦！

吳雩猝不及防往前一傾，抬頭怔住了。

——津海市第一人民醫院。

步重華解開安全帶：“愣著干嘛，等我請你下去？”

“……你來干什麼？”

“檢查。”

“檢查什麼？”

步重華這才吝嗇地吐出了一個字的答案：“背。”

不論從哪個角度來看步支隊長都完全不像是那種春風化雨的、會關心手下的上司，他對敵人和對自己人都同樣是暴風凍雨，絕不厚此薄彼，這點上到津海市公安局長下到看守所里那個三進宮的小賊都深有會——吳雩作一下就收住了，果然只見步重華筆直的劍眉略微一挑：“不檢查清楚，等你下次有機會再來瓷？”

醫院大樓前人來人往，所有人經過都回頭覷這輛涂著津海公安的大SUV，只見車里外兩個人僵持不下，步重華那一正氣凜然的架勢看就知道是刑警，反襯得吳雩倒有點像剛從掃黃打非現場拎出來的犯罪嫌疑人。

吳雩遲疑幾秒，深吸一口氣，低頭說：“是，步支隊，麻煩您費心了。不過我只是不小心摔了一跤，現在已經沒事了，您看這醫院……”

“這醫院怎麼？”步重華冷冷道。

“看，快看警察好帥！”“拍兩張別被人發現了……”“車里那個也好好看哦真可惜怎麼就被抓起來了呢？”“拍一張拍一張！”

竊竊私語從幾個方向同時傳來，步重華一回頭，正撞上有兩個生隔著花壇若無其事地舉起了手機。

吳雩：“關于這個費用的問題……”

下一刻他被步重華眼明手快一把拖出車門：“你給我立刻下來！”

“——嘖嘖嘖嘖，怎麼會摔這樣，小年輕就是登高爬下的不注意。”老副院長扶了扶眼鏡，刷刷寫下一行龍飛舞的大字，食指著檢查單語重心長地道：“幸虧沒摔傷，否則你家現在就得準備賣房子了——別不當回事，多人都是撞了車以后活蹦跳的，還以為沒事，過兩天一頭栽倒下去，嘿就沒救了！你們現在的年輕人啊，平時都不知道多關注關注大V，多看看科普……”

吳雩低著頭坐在醫生辦公室里，幾次想開口都被無地打斷了。

“行了，按時上藥注意消毒，不要貪涼不要做劇烈運，”老副院長終于把檢查單往他面前一拍，揮揮手：“回去找你們隊長吧。”

“……”吳雩終于無可奈何，接過檢查單問：“那繳費的話我是上哪去……”

“繳費？”副院長沒當一回事：“不用，你們步支隊已經繳過了，回去好好休息吧。”

繳過了？

步重華？

吳雩終于一呆。

暮四合，夜幕初降，行政辦公室外的走廊空空，雪白墻壁反著明亮的。吳雩拿著檢查單出來，只見不遠走廊長椅上一道側影，腳步略微頓住。

——步重華沒有走。

公安局業務部門，尤其是刑警支隊跑外勤的，因為經常要上本轄區公立醫院辦手續、開證明、押嫌疑人檢等等，所以跟醫生護士們都非常悉。步重華作為南城區的支隊一把手，來這里就跟回家一樣輕車路，找副院長打招呼給吳雩了個隊，自己就在辦公室外走廊上找了張長椅坐下了，頭微微揚起靠在墻壁上，雙手在警口袋里，閉著眼睛小憩。

夜幕初降，辦公室外這片區域冷冷清清，走廊盡頭幾個小護士開藥經過，紅著臉竊竊私語，然后又笑著互相打鬧走了。

吳雩默立片刻，轉走了過去，停在步重華面前。

睡著了，他想。

睡著不奇怪，步支隊再力充沛得像怪，也畢竟不是鋼打的，出任務出現場審訊嫌犯一把抓，高強度工作不眠不休二十多個小時當然也會困。

但在這麼高強度工作的況下，他竟然還記得一個初來乍到、面目平庸的手下背上有傷，還能諒到對方不好直言的難——他并不像那種人。

吳雩心里有些說不出來的覺，他略微俯下，瞇起那雙淡的瞳孔，打量這個名義上的上司。

他看過太多事，見過太多人，經歷過太多的顛沛流離和無可奈何。像步重華這樣的上司他一眼就能看——力旺盛，作風銳利，頂尖學府英出，個人品德無可挑剔，從骨子里就刻著忠誠而堅定的信仰，是絕對的完主義者。背景加能力的雙重環讓他從一開始就擁有別人塵莫及的起跑線，未來也理所應當將青云直上，擁有大好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