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麼厲害的個人二等功，都沒法跟英模相提并論：個人功勛可以省里批，有商討余地，全國英模卻必須要公安部親自批。而且一等功二等功也不過是每年從千萬人里挑三個，二級英模卻是全國上下總共只有一千多個，其中還有相當一部分都是人沒了才追授的！

一個活著會走路的二級英模，那跟一個金閃閃的凰蛋沒有任何區別，更別提吳雩還這麼年輕，他簡直就已經預定好了幾十年后追悼會上國旗黨旗隨便蓋的資格，提前完了多地方公安局長的夢想！

——這得是何等輝煌功勛，才能申報這樣的榮譽？

步重華突然間想起剛才年大興的話：“平時那些人欺負他，打他，打得都吐出來了，那小子只咬牙一聲不吭……”

“一直打到再也不了，才把他從號子里拖出去，地上全都是，我還以為他已經死了！……”

“那，討論最后怎麼樣了？”許局巍巍地問，“難道沒批？”

“沒批，”宋平猶豫片刻，說：“至于為什麼沒批，我也不太清楚。”

許局不干了，一下把放下，就從桌子邊站了起來：“你可不能這樣啊老宋，你肯定知道點兒幕，還藏藏掖掖的不肯告訴我？哦，不告訴我也就罷了，連你家孩子也不告訴？”

步重華回過神來，手掌微微一攤，含蓄的表示跟自己沒什麼關系。

宋平頗為頭疼：“老許你跟那兒點什麼炮仗……”

“你把人塞給我的時候，只說供著養老就完了，你可沒告訴我這是一‘特’啊。”許局也很委屈：“如果那個二級英模批下來了，那別說，讓我把人當祖宗供著都行；要是沒批下來，那他就是個燙手山芋啊。你把個燙手山芋塞給我，還能不給我打個預防針？未免太不厚道了吧！”

——這話說得雖然不好聽，但也非常在理。特可并不像某些宣傳片中演繹的那樣都是好人，事實上很多特必須在明與影之間左右逢源，一腳黑一腳白是常事，稍微意志不堅定點兒可能就再也回不來了。如果吳雩真的立過功勛，但榮譽卻批不下來，那真是鬼才知道他干了什麼，才導致現在這種不上不下的狀況。

宋平沉半晌，終于在許局飽含著控訴的目中妥協了：“我也不是故意瞞你，只是這種事無憑無據，我也是在接收他的時候私下問人打聽出來的……”

他頓了頓，仿佛在思忖如何開這個口，然后才說：“這個吳雩，在潛伏期間，有很多問題解釋不清。”

解釋不清？

不僅許局，連步重華都愣了愣。

“而且開完慶功會后，最初負責組織整個計劃的功臣之一，也是那幾年唯一能跟吳雩單向聯絡的上線，在向公安部提詳細報告之前——”

宋平低沉地吸了口氣，足足過了數秒，才緩緩地道：

“在醫院里跳樓自殺了。”

·

“……你的那個上線……”

“你的上線是誰？消息都發給誰了？！”

“說不說！”叱罵在喧雜聲中越來越清晰，帶的鞭子呼一聲過臉頰邊：“給我往死里打！看他說不說！”

地下室彌漫著終年不去的鐵銹味，那是黑一層層凝固在沉重的刑隙里，天長日久后腐爛散發出的。鞭子每次揚起都甩出一弧線，和著破碎皮，唰地打在烏黑油膩的磚墻上。

但奇異的是，這次吳雩并不覺到疼痛。

他的靈魂似乎被離了，靜靜漂浮在虛空中，著腳下一幕幕斑駁的場景，就像它曾經在夢境中上演過的千百次那樣，向悲劇既定的結局前行。

“媽的！這條子運氣不好，骨頭倒還……”

“人要不行了，怎麼辦大哥？”

“現在怎麼辦？”

……

仿佛知道接下來要發生什麼，吳雩的瞳孔無聲無息地放大了。

人聲悉悉索索，隨即陷了短暫的安靜，他看見一支充滿渾濁的針筒出現在視線中，被一只只沾滿罪惡的手傳遞上來，直到近前，針尖反出燈泡微渺迷離的。

“給條子打一針，一針就差不多了。”他聽見一個沉嘶啞的聲音說，“要麼撬開他的……”

吳雩掙扎起來，恐懼終于在那一刻沖破囚籠，山呼海嘯淹沒了所有意識，全骨髓都淹進了冰冷黑暗的深海——

“要麼就干脆，讓他徹底不行了吧。”

不，不要！

扔掉它！不要！——

“……！！”

吳雩驟然睜眼，呼地坐起。

過窗戶，灑在雪白被褥上，病房四面墻壁明晃晃、亮澄澄的。鐵架上輸袋正一滴滴落進管，床頭柜上的玻璃瓶里著一束百合花，水順著花瓣落下來，啪嗒一聲滴在桌面上。

“醒了？”林炡坐在窗邊的扶手椅里，微笑著了個懶腰，筆記本電腦打開放在膝蓋上，顯然他剛才還在工作，“——醒了就好。醫生說你沒有大礙，但我還是覺得你應該好好睡一覺。”

“……”吳雩久久盯著他，聲音沙啞艱：“你不是回云滇了麼？”

“電話打到一半沒聲了，再打死活不通，你覺得我還能怎麼辦，我也很絕啊。”林炡合起電腦，收進腳邊皮質良、做工考究，但完全看不出牌子的深棕公文包里，笑道：“我當場掉頭買機票，大半夜的趕來津海，果然宿命讓咱們再一次在醫院里喜相逢了。——就為這，我今天得推掉兩個會，還不知道回去要被姓馮的老頭罵什麼樣兒呢。”

吳雩的頭發有一點長了，剛醒來比較凌，七八糟地擋住了額角。他側對著窗口，映得臉比平時還白，眉骨上方、眼角周圍甚至有點反的覺，反襯得瞳孔黑森森的。

他好像完全沒聽見林炡剛才那篇話似的，緩慢重復了一遍：“你回來干嘛？”

林炡正起給他倒水，聞言作一頓。

幾秒鐘后他放下玻璃杯，回過頭來看著吳雩，嘆了口氣：“你覺得呢？”

“明明可能只是你信號不好或有點急事，我卻拿著手機坐立不安，只能大半夜的一路飆回機場，飛來醫院，臨時請假，徹夜陪床——我為什麼要趕來，你覺得是為什麼呢？”

病房里安靜異常，門外的人聲和腳步，窗外馬路上的喧囂，甚至于他們彼此相對的呼吸聲，突然都變得格外明顯。

吳雩沉默下來，坐在病床邊，手肘搭在兩個膝蓋上，玻璃窗映出他半低垂的側影，看不清楚神。

天生外貌上有優勢的人，從小就容易獲得別人的肯定，因此通常會更矜持、自信，形氣場上也會更拔一些。林炡見過吳雩大學時代的舊照片，不說如何意氣風發，站在那里就像是一棵年輕的樹，即便是十多年前低劣的像素條件，都擋不住那撲面而來的神采飛揚。

那照片跟現在沉默拘束的側影相比，真的相差太大了，像是從靈魂里活生生扭曲了一個人。

“……你昨晚差點醒了好幾次，”林炡突然若無其事扭開了話題，仿佛剛才一即發的問都沒發生過。

吳雩沒有吭聲。

“護士每次過來一關燈，你就開始要醒，我就起來再去把燈打開。這樣重復了三次，我只好去護士站打招呼，讓們別再熱心過度過來關燈了，之后你終于一覺睡到了大天亮。”

“……”

“吃點東西吧。”林炡出手機，閑聊似的問：“想吃什麼？點個慶包子，素三鮮還是白菜香菇？”

吳雩搖搖頭。

“那喝點兒粥，附近有個汕粥店，再個清蒸魚？”

“過敏。”

林炡脾氣很好，搜索外賣APP，一時也拿不準他到底是什麼口味：“那要不讓素齋店做幾個清爽點的菜，再熬個湯……”

“林炡，”吳雩沙啞地打斷了他：“你回去吧。”

林炡話音戛然而止，從手機后看著他。

兩人都沒再說話，半晌林炡終于深深吸了口氣，走過去半蹲在病床邊，按住了他的手，問：

“你對我就這麼反嗎？”

“注意消毒，不要沾水，多多休息，不要吃辛辣刺激含酒的食，下周不管再忙都要記得過來拆線……”

主任辦公室里，醫生一邊叨叨一邊刷刷寫方，步重華道了謝，穿好襯，仿佛突然想起來似的，問：“我們支隊那新來的怎麼樣了？”

市一院因為跟南城分局近的關系，醫生和警察們相當，經常是這邊醫鬧尚未提拳，那邊刑警已神兵天降，下車上銬提人押走行云流水一氣呵，長久以來建立了非常良好的合作關系。步重華都不用提吳雩的名字，醫生自然知道誰是支隊里的新面孔，笑道：“那姓吳的小哥啊？”

步重華心說如果從份證上看，吳雩已經不能再被稱作是“小”哥了。但那小子的長相確實顯不出年紀，說三十出頭可以，說二十來歲也行，大夫沒仔細看病歷的話，確實容易被那張臉欺騙過去。

“還行，扛打，臟跟組織都沒有大礙，恢復恢復就可以出院了。——倒是你們王主任送來的那幾個犯罪嫌疑人比較慘，有個食道破裂，有個斷了肋骨，還有一個被捅了腸子的到今早才穩定下來，害得護士長加了一個晚班。嘖嘖，可把你們家祖宗十八代都問候遍了。”

步重華若有所思，不置可否，頃突然問：“那我們隊那人之前的舊傷，現在恢復得怎麼樣了？”

“舊傷？你說胳膊那幾骨折的地方嗎？”醫生毫無知覺：“好，畢竟年紀輕，恢復得都不錯。就是以后保暖方面要注意些，免得老了以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