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骨折，臟和方面沒其他的了？”

“沒了啊，心肺脾臟都運行良好，除了輕微貧沒有更多問題——放心吧，你們支隊的人都是咱們院VIP年卡客戶，驗驗尿拍片那是一整套固定流程，實在不放心回頭我給他安排個腦部CT加腸鏡胃鏡，連著花一道嘍。”

步重華：“……”

步重華眉頭微皺，剛要再追問什麼，醫生笑著說：“對了，你們局昨晚來看護的那個男的，家了沒？”

“誰？”

“那個來陪床的警察呀。”醫生向護士站方向努了努：“新來的小護士看上人家了，護士長給我們布置了打探消息的任務。剛巧你今天過來，正好……”

“我們沒有派人來陪床。”

醫生一愣：“啊？”

兩人對視半秒，步重華霍然起：“那人什麼名字？多大年紀？現在在哪里？”

醫生匆忙跟著站起來：“他……他說他姓林，我不知道現在走沒走，喂——”

醫生話音尚未落地，他已經推門而出，大步流星穿過走廊。

住院部人來人往，步重華疾步沖過一間間或半開或閉的病房門，直至盡頭呼地轉，只見最靠南邊那間編號358的病房門微微開了條，里面正飄出模糊人聲，好像是吳雩簡短說了句什麼，隨即傳出一道非常低沉有磁的男聲，似乎帶著些無奈，但也非常強：

“你對我就這麼反嗎，吳雩？”

步重華要推門的手一下收住，遲疑片刻，不聲從虛掩的門中向里去。

吳雩側對著他，手肘搭著膝蓋，悶頭坐在病床邊。他穿著不太合的舊背心和大短，腳踩在冰涼的地磚上，看著十分邋遢；但脖頸、腰背、雙乃至于腳踝，甚至于自然垂落的十手指，線條都勁瘦、優而流暢，是那種真正被職業、被經歷打磨出來的流暢，跟健房鍛煉出來的賁張完全不同。

而問話的是一名約莫三十出頭的年輕男子，穿著剪裁合的淺藍襯，深灰長和底鞋，在吳雩面前俯下，兩人的距離近到幾乎著，雖然因為姿勢的關系看不清臉，但約能聽出他語氣中強勢的迫：

“我以為張博明跳樓之后，你唯一怨恨的人已經死了，為什麼你還抵我們到這種地步？”

“我是想幫你的，吳雩，我以為你能覺到這一點。”

吳雩平淡的神毫無波：“我跟你重復過很多次，林炡，姓張的死跟我沒有任何關系。那天在醫院里我見過他之后，就直接回了病房，之后我再聽到他跳樓消息的時候……”

他猝然一頓，轉向虛掩的房門：

“——誰在那，出來！”

正常人不可能敏銳到這種程度，門里外林炡和步重華兩個同時臉一變。

林炡霍然起，面沉如水，一邊蔽地手探向后腰，一邊墻走向病房門口。

第14章

咚咚，虛掩的門被敲了兩下，隨即被步重華推開了。

林炡腳步一僵。

吳雩皺眉：“是你？”

“過來換藥，順便看看。”步重華點了點頭，權當簡單地打過了招呼，坦然轉向林炡：“這是你朋友？”

吳雩還沒開口，林炡卻已經迅速恢復了常態，不知什麼時候探向后腰的手也笑著了出來，兩人短暫而用力地握了握：“您就是步支隊吧，久仰久仰。我姓林，在云滇省公安廳工作，之前跟吳雩在同一個地方實習，這次正好出差經過津海，所以就過來看看。”

這話開誠布公且條理分明，加之聲口十分和緩，讓人很容易心生好。

“那真是巧了。”步重華也客氣：“林警是吧？原來是省廳的專家，失敬。”

“不敢不敢，就是個混飯吃的科員，哪敢在步支隊跟前稱專家。”

“您是在……”

“啊，” 林炡笑道：“我是坐辦公室搞信息技的，跟你們刑偵口沒法兒比，慚愧了。”

——網警？

網警這個概念其實相當大，分工也非常雜，網絡安全保衛、犯罪偵查、網絡監察等等，都統稱網警，甚至有些涉技工作者也會自謙是網警，而且從林炡這格氣質來看，跟步重華平時工作接的網警也不太相似。

但步重華沒有細問，兩人心知肚明地聊了幾句，林炡便拎起公文包，笑道：“既然步支隊來了，想必有工作要待，我還有點兒事，要不就先告辭了吧。”

吳雩坐著不吭氣，既不挽留，也沒有任何要起相送的意思。倒是林炡態度很好地跟他打了個招呼才走。門咔噠一關，病房里只剩下了他們兩個，步重華轉過來，只見吳雩正抬起頭，直直地盯著他。

兩人一站一坐，相距不過數步，周遭安靜得嚇人。許久吳雩視線落在步重華襯領口出的那塊染的紗布，毫沒有地揚了揚下：“年貴都代了吧？”

——他的名字不是年大興，是當年坐牢的年貴。

這問話直截了當得堪稱尖刻，跟平時在公安局里故作遮掩的木訥明顯不同，那瞬間步重華仿佛聽出了十三年前那個猶如困、滿尖刺的年輕人的影子。

“不管年大興說了什麼，事都已經過去了，以后……”

這種四平八穩的套話吳雩顯然已經聽各級領導重復過很多次，懶得再聽了：“不，沒過去，不然林炡為什麼大半夜趕回津海？”

步重華思忖兩秒才道：“我以為你倆關系不錯？”

“他只是想調查我而已。你剛才不是在門外都聽見了嗎？”

“……”

吳雩臉上那面似的溫順木訥終于完全褪盡，眉眼冷靜得有點尖銳：“張博明跳樓自殺了，他們懷疑是我干的，林炡一直沒有放棄追查。他喜歡給人那方面的錯覺，只是一種手段而已，對誰都這樣。”

步重華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吳雩也不想再跟他啰嗦了，起從架上拽下常服，下不合的病號服，背對著步重華拉上鏈，然后撿起護士送來的干凈T恤囫圇套上。

他站在窗前，起時從突出的蝴蝶骨上一現即逝，映照出脊背骨嶙峋，無數陳舊細小的傷痕難以計數——但歲月卻沒有帶走年時俊秀利落的拔。

步重華正經學院高材生，畢業后一路從刑偵干上來，解剖臺上的男老被害者不知道見過多，別說同，連對異的都有點麻木了，很有點任你風吹浪打我自巋然不的專業神。但此時此刻，可能是年大興那番口供的影響，他腦海中第一反應竟然是避嫌，下意識就挪開了視線，仿佛渾然不知般“哦？”了聲：“你說的張博明是誰？年大興沒代過。”

吳雩頓了頓回過頭，下頷到脖頸修長的線條凸顯出來，有種和平時截然相反的尖刻和突兀，但話音卻是笑著的：

“他是我臥底時的上司、指揮兼單向聯絡人，學院派領導崗，不過他本人倒從沒‘下過地’。”

“說起來，跟步隊你還有點像。”

步重華本想試探，這話倒讓他一愣。

“張博明英出，鐵，忠誠，不講面，將原則和正義視作第一追求，容不下自己上有任何污點。十年前在一次突發況中，一個北制毒商潛境跟人接頭，我把消息傳給他，卻遭到了暴的風險。我向他求救，他卻選擇了先去抓人。”

——暴。

說出來不過簡單兩個字，實際臥底中卻直接等同于死亡——不，比死還可怕。死也不過是眨眼間的解而已。

“然后呢？”步重華心里不由發沉。

吳雩語調卻平穩得乏善可陳：“他那邊下令抓人，我這邊立刻陷了孤立無援的境地，當時況極度危險。不過，我也沒想到那次竟然非常……幸運，最終沒有暴份。”

不知是不是錯覺，步重華似乎從幸運二字中琢磨出了比剛才還難以掩飾的譏誚。

“他們懷疑你記恨他？”

“也許吧，不過我其實跟他不，畢竟臥底只能單向聯系，有時一整年下來聯絡的機會都屈指可數……直到去年任務結束回來后，我才去見了他一面。”

吳雩仰頭吸了口氣，步重華敏銳地問：“你是不是想去問他要一個說法？”

指揮的決策可能會出于很多方面的理由：堅持原則，忠于正義，綜合現實，顧全大局。為任務犧牲生命是榮的，為集奉獻自我是值得贊頌的，當時換任何人坐到張博明的位置上，可能都不會有太多其他想法。

但張博明肯定沒想到的是——堅持完原則、顧全好大局之后，吳雩竟然沒犧牲。

不僅沒犧牲，他還繼續執行了很多年的任務，最后竟然還活著回來了。

那麼回來的吳雩肯定會想要一個說法：十年前下令放棄戰友時，你有沒有過一一毫猶豫？十年來每當夜深人靜時，你有沒有過一一毫后悔？現在你我并肩同臺接褒獎，你會不會到哪怕一一毫的心虛臉紅，無地自容？

“……說法，”吳雩喃喃道。

他直勾勾盯著空氣中漂浮的塵埃，那雙瞳孔仿佛冰川之下黑不見底的深淵。

“不要說……求求你，不要說了，不要再說了……”

一聲聲哀求從虛空中飄來，他又看見了張博明那張痛不生的臉——那個人跪在病房地上，每寸皮、每手指都仿佛正被地獄之火煎烤似的，痙攣得活活扭曲了形狀。

“……你是不是以為我會來要個說法？不，我只想告訴你我為什麼能站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