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沖開了窗牒,月從外頭傾瀉進來,滿地銀輝。
李元憫愣愣地看著地面,緩緩蜷起腳,抱住膝蓋,將臉深深埋在其間。
寒風吹得背頸冰涼一片。
往后的數日,李元憫照常去了太學院,一切似乎恢復了原來的模樣,他依舊是太學院卑微的存在,只與前世不同的是,他并沒想方設法去拯救那個孩子,也不再趁夜喬裝給他送吃的,送傷藥,給他說話本里的故事。他的心間不再有惶恐與自傷,只徒留一片荒漠,只是,他忍不住常念起前塵往事。
那個孩子,真的很爭氣啊。
原以為二人至此死生不見的,他困在宮中作傀儡,他于世間沉浮掙生機,卻不想還有再見面的機會。
與他再會是鄞州大捷,作為主將的他進京面圣封。
李元憫戴著帝皇厚重的冠冕,隔著重重珠簾著大殿的那個他救下來的孩子。
他長大了,長得結實了,甚至比大殿的任何一個武將都來得高大英朗,李元憫心間無比欣,他想留他下來與他說說話,或許他記得他的樣子,又或許記不住,又想著問問他,會否記得他的“姐姐”?或許他問的時候還會臉熱,又或許彼此爽朗一笑,前塵往事皆作古。
但他毫無辦法,他連召他覲見的權力都沒有——他所有的一切都已被司馬家控住了。
然而那次大捷封的卻不是軍功赫赫、戰數年的主帥猊烈,而是司馬昱的親信,督軍魯肅。
“一掖幽庭賤奴耳,何擔勛貴之重?陛下便不要關心這些軍機事務了。”
他們一個雖是帝皇,一個是一方主將,但永遠是權力中心的末微存在。
李元憫看著殿中站在隊末的高大的落寞影,他小心翼翼地看護了他那麼多年,他是那樣懂得那份寂寞,懂得自己的心都開始痛了,他心里想,他下了朝定去求鎮北侯給那孩子賞賜,即便一個有名無實的頭銜也好。
但是啊,后來,他知他,他卻不知他。
“四弟,你殿里的那小賤奴可是馴養好了?”
大皇子的話驚醒了李元憫,又聽得李元旭輕笑道,
“那是自然,要說這賤奴倒是骨頭,咱宮里的太侍個個拿他沒辦法,也就二哥主意多,這才拿下了。”
“四弟所托,我豈有不盡心盡力的道理。”
后恭敬候著的李元朗一笑,又道:“不過這賤奴可比當年的嘯天難馴服多了,恁是花了我半個多月依舊兇難馴,虧得咱去太常寺一查,原來這廝還有個胞妹在教坊司,當日便斷了的一小指往他面前一丟,那賤奴眼睛都充了,這還不乖乖就范。”
話畢,似是頗興趣,
“這會兒五經博士不在,四弟何不將那賤奴牽來給大哥瞧瞧?上次大哥可是沒瞧過這賤奴生撕了嘯天的模樣。”
“哦?”李元乾早已聽聞這樁奇事,倒有幾分好奇,“我倒想瞧瞧這賤奴怎生驍勇。”
李元旭有在李元乾面前得勢的時候,心下不由暗喜,語氣上便帶了幾分自得,
“這回可不是大話,這賤奴之兇,饒是大皇兄見多識廣也未必見識過的。”
話畢,便朝著邊使了個眼,“去,把人帶上來!”
李元旭的隨行太侍得令去了。
李元朗眼尖,一把扯住便要離座而去的李元憫,
“你這是意何為啊?怎麼著,不瞧瞧咱四殿下的兇?”
李元憫眼眸低垂,“……我子有些不適,不便多留了。”
李元旭面上便有些不虞,他好容易馴好了這賤奴,自想在眾人面前炫上一番,不想竟有人在這當頭掃興,然而大皇兄在場,他自是矜著份不好發作,只抬眼看了看他,冷笑道:
“你這不識好歹的東西,快快退了去,省得本殿下眼見心煩。”
李元憫默然,像是習慣了這些辱罵似得,只雙手一揖,不著聲退了出去。
第5章
饒是李元憫加快腳程,卻還是聽得那陣伶伶朗朗的聲音從拐角傳來,他呼吸一滯,便見一鐘粹宮的侍牽著鐵鏈遠遠地來了,后一“人”隨其后。
確切來說,他是被鐵鏈鎖著脖子,如同牲畜一般四肢著地跪爬著被牽著走的,他的手肘、膝蓋已被地面磨破,浸出一層印,然他似渾然不在乎,只眼神空地前行。
李元憫頭梗阻,握了拳頭,目不斜視由著他們從邊而過。
侍自是瞧見了李元憫這不祥之人,并不問安,只如往常一般無視走過。
不一會兒遠的宮門轟隆隆地推來了兩個大鐵籠,兩只碩壯的虎豹正隔著鐵柵欄相互嘶吼著。
跪行的年低著頭,垂了眼眸,將方才侍丟在地上的、沾了灰土的點心叼了,吞吃下去,恍若一只真正的畜。
渾渾噩噩回到西殿,李元憫當夜夢中魘了,到了后半夜,又發起了高熱。李元憫覺得自己仿佛在做一個永遠無法醒來的噩夢,夢里一直有一個猩紅的鐵籠。
當秋蟬起夜時,發現李元憫已經開始說胡話了。
秋蟬冷嗤一聲,腳步稍歇,正打算故作不見退出去,忽而間福至心靈,暗自想了想,立刻回自己的屋里,換上一件平日里最是喜歡的鵝黃宮裝匆匆往太醫院去了。
“太醫!”秋蟬沖進門便開始聲啼哭,“太醫!救救我家主子!”
當值的卻是一名不相的中年太醫,他略顯困頓,卻還是站起來溫言問道:
“是哪位宮里的主子?”
秋蟬原以為那賀太醫年輕,夜值理應頻繁,卻不想大失所,心里暗恨,只能福了福子,“奴婢是西殿的,我們三殿下好端端的發起熱來,也不知怎地回事。”
中年太醫面上便有些遲疑,秋蟬自是知道為何,這個宮中怕是誰都不想與西殿那不祥之人沾惹上關系,若無宮中別的貴人發話,哪個太醫愿意去?暗恨自己命苦在西殿當差,正待知趣地找個臺階下,室門簾一掀,出來了個人,端的是面若冠玉,姿拔,秋蟬登時一喜,這可不就是賀太醫麼?
他面靜無波,只作上多了幾分倉促,他順手披了件罩,又拎了行醫箱,與那中年醫一鞠,
“父親,由我去吧。”
中年太醫眉頭一皺,到底說不出阻止的話。
“也好,你且妥帖些,速去速回。”
“是。”
秋蟬心間雀躍,面上卻依舊帶了哀婉,眼眶生紅,愈發顯得楚楚可憐。
“賀太醫,這廂又要辛勞你了。”
賀云逸擺了擺手:“無妨。”
話畢,匆匆踏出門去,秋蟬連忙跟了上去。
步西殿,但覺得殿一片清冷,堂中的炭火只剩灰末,寒森森的。
“怎麼不生炭?”
秋蟬一愣,只咬著,楚楚可憐地:“咱們殿下向來不得圣寵,便是這薪炭,亦都是被別的宮層層盤剝而剩的雜炭,可即便如此雜,落到了我們殿里,十也只剩一二,奴婢著,亦堪堪能隔日生一回炭火……每回冬,奴婢這手上都要生一兩回瘡子,水都疼……”
秋蟬小心端詳了一下賀云逸的臉面,看出了他臉上明顯的憐惜之意,心下一喜,正要再說什麼,賀云逸已是徑直進了去。
沒想寢更是寒意浸骨,西殿常年日照甚,更何況更深夜重。
床上的人蓋著一張被子,渾臉通紅,眉頭正皺著,里無意識說著些什麼。
賀云逸正待放下醫箱,手腕突然被掣住,只聽得對方咬著牙痛苦地低喃,
“救他……快救他……”
賀云逸想將他的手扯下來,卻發現對方使了死勁,猶豫半晌,不再掙扎,只單手為之診治。
某人拿起昊天錘,“我拿你當朋友,你卻想當我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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