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他已搬到年的院落,就住在最東頭的耳房,包裹家什等放置的井井有條、規規整整,想來是那兩名侍衛的手筆。
有姝拿鐵鉗撥了撥炭盆,發現灰堆里埋著幾顆未燃盡的火星,連忙往里添炭。院外響起咔咔的腳步聲,接著門被推開,年的護衛提著一壺熱水進來,囑咐道,“有姝,這是主子讓我送來的,你用冷水兌了,把腳泡暖和了再睡。棉被夠不夠厚?不夠我給你加一層。”
有姝連忙道謝,末了又面向年臥室的方向拱手,說多謝主子恤。
護衛很不了他嚴肅正經的模樣。一個三尺高的小娃娃,偏要裝大人,看著只會覺得好笑。護衛角搐著放下水,用力了小娃娃的腦袋,這才走了。有姝泡了腳,烤了一個地瓜,吃飽喝足用楊柳枝刷了牙,鉆厚重整潔的被窩,長長舒了口氣。生命有了保障,食也不短缺,這日子才是人過的。
他自我陶醉了一會兒,漸漸陷半夢半醒中,恰在此時,屋溫度驟降,一冷的氣流緩緩浸棉被,鉆皮。
“不好,厲鬼來了!”有姝心中凜然,面上卻分毫不顯,僵臥了小片刻,覺一雙無形的手朝自己脖頸來,便似炮彈般彈跳而起,鞋也沒穿就推門跑出去。好在他的房間離年不遠,穿過回廊很快就到。
“砰砰砰”的敲門聲響徹夜空,兩名護衛立時從隔壁房間出來,衫整齊,神戒備,可見并未睡。二人正上前盤問,房門吱嘎一聲打開,年披大氅,垂眸看來,“何事?”
走廊外風陣陣,不知哪一是那厲鬼所化,剎那間便能奪走自己命。有姝不敢留在外面,哧溜一聲從年腋下鉆,催促道,“快關門,快關門。”
年沖兩名侍衛擺手,又朝虛空點了點,讓藏在暗的人安毋躁,然后關房門,將撲面而來的冷風阻隔在外。他回頭看向面煞白、冷汗淋漓的,篤定道,“做噩夢了?”
“嗯。”有姝點頭,一會兒把左腳放在右腳背上,一會兒把右腳放在左腳背上,整個人搖搖晃晃,狼狽不堪。沒辦法,地上太涼了,兩只腳本站不住。
年以拳抵,輕輕咳嗽,隨即走過去,將他抱到椅子上,用大氅裹好,溫聲叮囑,“我讓阿大給你打一盆水來洗腳,坐著別。”
有姝嗯了一聲,等年打開房門,立馬長脖子探看。外面除了夜空、雪花、梅樹,并不見旁的東西。他將神力集中于雙眼,反復偵查,這才確定厲鬼確實走了。看來待在年邊果然是最安全的。
熱水很快打來,護衛還順手將他的鞋子也拎過來。有姝草草洗干凈雙腳,狀似忠心地道,“主子,我今晚幫你守夜如何?”
“你是想幫我守夜,還是不敢一個人睡?”年莞爾,從箱籠里拿出一床棉被,放置在自己枕邊,招手道,“過來吧,跟我一起睡。”五歲的不敢一個人睡也無可厚非,都是天涯淪落人,能照顧便多照顧一點吧。
有姝雙眼岑亮,靸著鞋跑到床邊,拱手道,“謝謝主子!”話落手腳并用的爬到最里側,揮著小胳膊強調,“我人小,不占地方,絕對不到主子。我睡相還很好,躺下是什麼樣兒,醒來依然是什麼樣兒。”
他害怕被人嫌棄,鉆進被子,把自己小小一團,只出一雙眼睛,地看著年。
年搖頭低笑,也跟著鉆進被窩,安道,“分別蓋兩床被子,便是到也無礙。快睡吧,夜深了。”
有姝點點頭,遲疑道,“我以后能每天晚上都幫你守夜嗎?不睡床,在腳踏或地上將就一晚也。”一旦自己落單,厲鬼就會痛下殺手。這半個月,他在外面不知吸了多氣,以往出現時只是一縷風,而今卻能讓一整個房間變冰窟。他又變強了!
年拍拍發頂,輕聲道,“看你表現吧。”
有姝不再糾纏,用被子蒙住頭,緩緩閉上眼睛。房間里燃著幾個炭盆,溫度不高不低非常溫暖,耳畔不時傳來年清淺而又平穩的呼吸,像催眠曲一般人心神寧靜。不用擔心忽然而至的厲鬼,亦沒有糾纏不休的夢魘,這是有姝度過的最香甜,最安穩的一個夜晚。迷糊中,他想到:幸好,幸好在最絕的時候遇見了這個人。
一夜無話。翌日,年甫一睜眼,看見的便是在角落的一個小團子,果然睡下是什麼姿勢,早上起來還是什麼姿勢。原以為這個年紀的小孩睡夢中頗為多,要麼胳膊擺,要麼頻頻起夜,但有姝卻十分乖巧安靜,愣是一丁點兒也沒越界。
年搖頭失笑,剛掀開被子,埋在被窩里的就忽然彈起來,又黑又大的雙眼滿是戒備,毫無剛睡醒的迷糊。看清面前的人,想起昨晚的事,他晃了晃糟糟的腦袋,戒備神瞬間換憨態可掬。
“主子,我伺候你洗漱更。”他從床角到腳踏上,匆匆穿好裳和鞋,出門打水。
有趣,不過一名,竟也會出如此凌厲的表。年心中暗忖,面上卻表平淡,叮囑道,“重活不用你干,待會兒自然會有僧人來送熱水。過來,伺候我穿。”
有姝得令,將整齊疊放在矮柜上的服拿在手里,走到年邊。年發育的很好,才十四五歲便足有五六尺高,此刻正展雙臂,等待幫自己披。
有姝抬頭仰視,自信心再度到嚴重打擊,不得不搬了一把椅子過來。然而,便是站在椅子上,要夠到年也不容易,他用力踮起腳尖,這才順利將服攏在年上,系帶的時候踮腳的時間太長,踉蹌了一下差點摔倒。
“我抱著你吧?”年邊說邊將雙手腋下,將他舉高。分明能自己穿,自己系帶,他卻偏要三尺高的小豆丁手,為的不過是觀賞對方手短腳短,耳紅紅的尷尬模樣罷了。
自被放逐以來,逗弄竟是他能會到的唯一的人生樂趣。把自己的快樂建筑在別人的痛苦之上,不過短短一天,他便染上了這等惡趣味,卻完全沒有矯正的想法。
有姝不知道自己被戲弄了,反而覺得老板心極了,利利索索的把帶系好,被放到地面時還正兒八經地詢問,“主子看看哪條腰帶合適?不如選藍這條吧,比較搭配。”
“好。”年表淡然,眸中卻滿是笑意,見踮起腳尖幫自己系腰帶,忍不住出手,放在他頭頂,將他摁了下去。
有姝打了個踉蹌,奇怪的瞥年一眼,當他是無意施為,于是繼續踮腳系腰帶,接著又被摁下去。接連被摁了好幾次,像打地鼠一般,有姝即便神經再壯也意識到年在戲弄自己,睜著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控訴。他要用神力染對方,讓對方認識到自己的錯誤。
年彎腰,盯著這雙清見底的黑眸,慢慢勾起雙,無聲笑了。多了一個小娃娃陪伴,倒也有生趣。
☆、四十千
被小娃娃淚汪汪的眼睛看得不好意思,年接下來不再戲弄他,極其配合的穿好服鞋。走到外間,僧人已送來熱水和飯菜。兩名護衛分別做阿大、阿二。阿大正在兌熱水,阿二正在擺膳,洗完臉立馬就能開飯。
有姝用力吸了吸飄在空氣中的飯菜香味,只覺得腸轆轆,空虛難忍。他猴急的跑到盥洗架前,擰了一條帕子,連連招手讓年趕過來。
聽見小娃娃肚子里發出的咕嚕聲,年莞爾,主彎腰,方便他作。有姝快速干凈年臉頰、耳廓、脖頸等,用剩下的水抹了抹自己的臉,然后跑到餐桌前站定,看清碗碟里的菜肴,雙目圓睜,很是驚異。
“你們怎會有吃?”他來了半個月,頓頓都是青菜蘿卜,一葷腥也聞不到。
“噓,切莫聲張。”年食指抵,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有姝點頭,見阿大阿二擺好碗碟后退出房門,便也依依不舍的離開。
“往哪兒跑?過來吃飯。”年淡淡開口。
“你在跟我說話?”有姝靠在門板上,一會兒指指自己,一會兒探出頭去看走廊外的阿大和阿二。幸福來的太快,他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末世里,能吃上新鮮飯菜是一種奢侈,來了古代,雖說能吃飽,卻依然嘗不到葷腥,除非投胎在大戶人家。
故此,有姝對這一桌盛的菜肴當真眼饞到極點,恨不能化巨,連碗碟帶飯桌一塊兒吞下。他眼睛冒著綠,未免顯得太急切,小步小步的挪回屋,角不時閃爍可疑的亮。
年以拳抵,輕微咳嗽,末了招手道,“過來吧,今日菜有點多,我一個人吃不完。”
“對,浪費食可恥。”有姝挨著年坐下,拿起竹筷幫年夾了一個醬豬蹄,催促道,“主子快吃。”你吃了我才好開。
“嗯,你也吃吧……”話音未落,已夾起一塊塞進里,然后揮舞筷子大口刨飯,那架勢活像了八輩子。
“慢點吃,還有很多。”年扶額,當真有些無奈,但看著看著,竟也覺得了。初至開元寺,他十分不習慣這里陋的飯菜,習慣了宮中的錦玉食,乍然失去所有,還被打落萬丈深淵,巨大的心理落差讓他幾乎對未來絕。他整夜整夜失眠,端起碗,亦常常覺得難以下咽。
他知道自己必須盡快振作,因為他不是一個人,還有外家,還有母后留下的眾多心腹。一旦他垮了,所有人都要為他陪葬。然而理歸理,真要擺的糾纏,并非一朝一夕之事。收下是想讓自己轉移注意力,并多個樂子,現在看來,這個決定是對的。
吃嘛嘛香,睡嘛嘛,只要肚子飽了,雖然總板著一張臉,眼睛里卻寫滿快樂與饜足,那愉悅的緒很有染力。只不知,當他長大了,曉事了,得知自己的世,還會不會這樣沒心沒肺。
思及此,年默默嘆息。
“有姝。取次梳妝,尋常言語,有得幾多姝麗。你的名字可是來自于此?”他給夾了一塊,徐徐詢問。
“就是‘有一位人’的意思。”有姝不太喜歡咬文嚼字,話語很是直白淺顯。
“有一位人?你這五倒有幾分致,日后或許真能長一位人。”年住下顎,將他轉來轉去的看了好一會兒。五的確致,但最出彩的卻是一雙眼睛,漆黑、明亮、深邃而又清澈,似寶石,更似天上的星辰。
“多吃點,多長點,胖了才好看。”他繼續夾菜,頗有種養兒子的滿足。
有姝連連點頭,對年的好度突破天際。既能保護自己,又能讓自己頓頓吃,上哪兒去找比年更好的老板?五兩銀子把自己賣了,不虧,一點兒也不虧。
“你名字是誰幫你取的?”年飯量不大,吃飽了便放下碗筷,逗引說話。
“我,我自己。”本想說我媽媽,但想到自己已經重生了,有姝連忙改口。這名字連宋媽媽和白芍也不知道,們只會用“爺”稱呼他,說是等進學了,讓先生起一個寓意絕佳的名字。有姝當時沒發表意見,但心里卻很不樂意。他是有姝,便永遠是有姝。
年搖頭失笑,萬萬沒想到五歲的竟會給自己取這樣的名字。有一位人?臉皮著實厚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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