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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姝 (上)》14

他用木然的表朝臺階下看去,四周站滿了人,莫不是上京最為顯赫的貴族,或高高在上,或雍容爾雅,或矜持穩重。他們穿著最鮮靚麗的,戴著最致昂貴的飾品,看上去那般道貌岸然。

玄明雖然心懷寬廣,樂善好義,卻也并不是那等不諳世事,只知苦修的愚人。他會過世態炎涼,自然也明白人心險惡。從前的他總以拯救世人為己任,無論好人壞人,只要陷于危難,都樂意出援手,蓋因他相信人本善,亦相信犯過錯的人總有迷途知返的一天。

然而現在的他,對曾經的自己所抱持的理念卻產生了深刻地懷疑。只見臺下眾人,除了年的孩,幾乎每一個后都依附著一只冤魂。他們面目猙獰,神怨毒,或吱吱格格磨著牙齒,或嘰嘰咕咕連連冷笑,或出利爪挖腦掏心。然而他們的仇人均出不凡,祥云繞頂,僅憑那點微薄怨氣,本奈何不了對方。在長久的等待中,他們的結局往往只有一個,那就是魂飛魄散,永不回。

眾多冤魂匯聚在一起,形一團又一團濃重的黑霧,遠遠看去,曾經佛普照、幽靜圣潔的菩提寺,竟變了鬼氣森森的修羅場。尤其是那王象乾,背后竟依附著一只兩丈高的千面鬼,每一張面孔都扭曲著,咆哮著,嘶吼著,一聲又一聲“還我命來”回在法壇上空,似地獄重現。

玄明不難想象,這些人,必然為王象乾所殺,他造的孽,足已令他下十八層地獄。有這樣的父親,王天佑又豈是善茬?

玄明回過頭,看向蓮臺上的罪魁禍首,毫不意外,對方邊也出現兩只小鬼,其遍鱗傷,淚斑斑的模樣比之妙塵更為凄慘。由此可見,王天佑早已嗜殺,罪不容誅。這樣的人,果真有渡化的可能?果真能棄惡揚善?他沒有中邪,所作所為均出自本,又如何能改過自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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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救了他,我的徒兒妙塵又該如何瞑目?玄明抱懷中的小,凄然而笑,“有損可以醫治,德行有虧可以修正,然而人心若是壞了,又豈能靠念幾句經文得到彌補?貧僧道行淺薄,能渡人,卻渡不了魔,令公子已經魔,還請王大人另請高明吧。”

說這話時,他自始至終垂著頭,不去看臺下眾人,更不去看籠罩在黑沉鬼氣中的王象乾。他原以為自己能渡盡世間一切苦厄,卻沒料到頭來,反而是世間丑惡先一步將他擊垮。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終究只是一個有的人,而非大慈大悲的菩薩,做不到無怨無尤、一視同仁。

他抱著徒兒的尸,一步一步走下臺階,臨到門口時忽然轉頭看向有姝和姬長夜,出些許欣的笑容。與淹沒在森鬼氣中的勛貴們相比,唯獨這兩人最是干凈,金灑落在他們四周,越發顯得那璀璨而又剔,溫暖而又明。

這大約是菩提寺最后一塊凈土了。思及此,玄明法師沖兩人略一點頭,隨即毅然決然走了出去,“眾弟子聽令,隨本座即刻前往上京敲登聞鼓,以求圣裁。”

“弟子得令!”菩提寺三百僧人齊齊響應,聲勢震天。

不過片刻功夫,原本人頭攢的寺廟就已空了大半,唯余前來旁觀法事的香客們面面相覷,不知所措,其中又以王家人臉最為難看。王象乾信誓旦旦要告,并非對兒子的品行深信不疑,而是在大理寺、刑部、督察院都有人脈,可以將事態牢牢掌控在手心,更可以借機除掉某些障礙。

但目下,玄明法師竟帶著妙塵的尸直接去敲登聞鼓,請求圣裁,不說他在大明皇朝所擁有的獨一無二的地位,便是上京千千萬萬的信徒,也不會放過殺人兇手。他有意將事鬧得人盡皆知,以達到嚴任何有牽連的人手的目的,可見并不相信王家的說辭。況且他還口口聲聲斷言王天佑已經魔,無法渡化,便是故意截斷王天佑的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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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問國師口中的“人魔”如何參加科舉,如何仕,如何位極人臣?他面上不顯,行止間卻已展出對王家的懷疑和仇視。王家雖然在太子跟前有些臉面,卻并非不可替代。太子地位穩固,圣眷優渥,想抬舉誰便抬舉誰,想打誰就打誰,本無需顧慮。之前王家就已得罪了安華郡主,現在又與玄明法師結下死仇,太子會站在哪一邊,已是不言自明。

思及此,王象乾不由沉下面。他轉回頭盯視有姝,漆黑瞳仁中翻-攪著滔天殺意,竟是認定此前的一切都是有姝所為。

“把這孽子帶回去!”他不好發作,只擺了擺手,讓侍衛將王天佑抬下,然后帶著家眷即刻返京,想要趕在玄明法師敲響登聞鼓之前主宮請罪。兒子的前程可以斷送,但他的仕途絕不能毀掉。

眨眼功夫又走了一大-波人,菩提寺終于恢復了先前的幽靜。有姝原本想問問玄明法師,自己輸過去的神力能維持多久,卻沒料他會那般決絕,直接帶著尸走了。

罷,日后總能面的。小小嘆了一口氣,他快步跑到主子邊,習慣地去摟對方腰-肢。玄明法師看見的一切,他自然也能看見。這個鬼怪橫行的世界,比之末世更為兇險,至喪尸是有形之,可以用盡手段抹殺,而鬼魂卻無形無跡、無蹤無影,連都不能,又何談反抗?

若非僥幸與主子相遇,并得到他庇護,有姝相信自己早已變一縷冤魂、一抹塵埃。在這兇險萬分的修羅場,主子是他唯一的生機,也是唯一的凈土,他如何不眷

心中千回百轉,有姝將臉頰在青年背上,微微勾了勾

姬長夜看不見年的表,也猜不他的所思所想,卻能通過他不斷收的手臂,知到這份濃濃的眷。他既覺得左右為難,又約有些竊喜,隨即悚然一驚,將莫名涌現的喜悅之心底,刻意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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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輕拍了拍年手背,他聲道,“有姝莫怕,我在這里。”只要我在一天,便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

有姝搖頭,悶聲道,“我不怕。”只要有你在,我什麼都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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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明法師與王象乾相繼回京,京中布局怕是要變一變,姬長夜不敢耽誤,立刻帶領眾人下山。他的行匆匆并未引起旁人懷疑,發生那等駭人聽聞的事,誰家都不想在菩提寺多待,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細,火燒屁-一般跑了。

回京后,姬長夜忽然忙碌起來,常常三五天不見人影,兩只小鬼為了報仇,也跟著王天佑回了王家。有姝不得不嘆自己運氣好,在關鍵時刻得知了吸收龍氣的辦法,否則現在早已被厲鬼分食了。

王象乾如今忙著為兒子善后,不開,但有姝卻一時一刻也忘不了對方看向自己時殺氣騰騰的目。與其等著對方暗害,不如先下手為強,他想了想,決定先把王象乾干掉。

這日,趁主子外出辦事的間隙,他讓兩只小鬼將附著在王象乾背上的千面鬼帶來。兩只小鬼得他兩滴鮮喂養,道行早已超出兩百年不止,千面鬼雖為千萬冤魂互相融合吞噬所化,戾氣極重,卻也不是小鬼們的對手,輕易就被拎房中,摁在地上。

他集合了萬千怨念,只知報仇,并無清晰而獨立的思維能力。他不敢反抗小鬼,看見坐在上首的年,忽然暴起發難,千張大齊齊發出尖銳的狂嘯。有姝不躲不避,只在他襲到近前時狠狠甩出一個掌。

只聞“啪”的一聲脆響,千面鬼被打飛數丈,一個帶著紫烈焰的掌印烙在千面鬼其中一張面頰上,而且漸漸燎原擴散。他頓時氣焰全消,哀嚎著朝地底鉆去,卻被兩只小鬼拽住腳踝,生生扯了出來。

“嚎什麼嚎,大人有話要問你。”男也甩了一個清脆的掌,將千面鬼打翻在地,隨即揮出一道風,將快要燒盡的那張面孔割掉。

丟失一張面孔,千面鬼果然老實很多,將自己蜷一個球,躲在房梁上瑟瑟發抖。這凡人小小年紀,竟比厲鬼還可怕。

有姝上前幾步,仰首說道,“想不想報仇?”話音剛落,他才發覺自己最近仿佛很喜歡問這句話。

兩只小鬼知道他與王家的糾葛,立即懇切開口,“大人,您想弄死王象乾何須勞煩這只小鬼,我們便能為您辦妥。”

“冤有頭債有主,你們只管對付王天佑,待大仇得報、心愿已了,便轉世投胎去吧,無需我轄制,更無需為我妄造殺孽。”有姝不喜歡驅使鬼奴,他更愿意他們像小沙彌那樣,安安心心的離開塵世。他不虧欠別人,也不會讓別人虧欠自己。

兩只小鬼淚意涌懷于心,越發想為年肝腦涂地,正再表忠心,梁上的千面鬼甕聲甕氣地搶白道,“想,想報仇!”死了都想拉王象乾下地獄!

千萬回音在屋,有如雷霆灌耳。兩只小鬼略顯不適,有姝卻全不影響,反倒翹了翹角,招手道,“那便過來與我做個易。”

☆、第28章 四十千

千面鬼猶豫了許久才飛下房梁,卻不敢靠近年,只遠遠躲在墻角,問道,“做什麼易?”

“憑你的道行,能弄死王象乾嗎?”有姝不答反問。

籠罩在千面鬼周的黑霧開始翻涌,可見他心很不平靜,吭哧了半晌才狼狽道,“我雖然戾氣極重,但王象乾卻上過戰場,當過將軍,屠戮過萬萬人,比我更為兇惡。我只能跟著他,偶爾令他做個噩夢,若要殺他卻是不能。”

有姝頷首,呢喃道,“都說鬼怕惡人,這話果然不假。難怪王象乾欠的債,那厲鬼不去找他討要,偏要纏著我。世人都柿子,連鬼也一樣。”話落,他咬破指尖,出一滴鮮,繼續道,“我予你一滴,你幫我殺了王象乾,這個易干不干?”

世外之人的對鬼怪而言不啻于人參果,千面鬼一聞到這濃郁的香味,周戾氣就開始暴涌。一千個腦袋并未讓他變得聰明,反倒令他失去了獨立思考的能力。他很快就把之前的慘狀忘到九霄云外,張牙舞爪的撲上去。

有姝抬起手,再次甩了一個掌。兩只小鬼氣急,避開燃燒的紫火焰,去啃噬千面鬼的戾氣。屋響起一陣慘嚎,直過了小片刻才平靜下來。

又被割掉一張臉龐的千面鬼終于老實了,盯著年指尖的珠,甕聲甕氣地道,“干干干,之前的易我-干了!”

拿自己的鮮易,有姝必然要承擔很大的風險。但有主子在,他也不懼,當即便把指尖上的珠彈千面鬼口中,將他打發走。得了百年道行,本就高兩丈的厲鬼忽然又躥高幾米,尖嘯著從門鉆了出去,可見報仇心切。

兩只小鬼不放心他,立即跟上,不約而同的打定主意:若是對方不聽話,待王象乾死后便將之吃掉,免得給大人留下禍患。

安靜下來,有姝盯著自己掌心,若有所思。他甩了千面鬼兩掌,第一個掌火焰騰騰,第二個掌卻只冒出幾顆火星,可見的龍氣已快消失殆盡,數一數日子,竟只維持了半月不到。

“看來今晚又得吸一次龍氣。”他一面喃喃自語,一面拿起糕點小口啃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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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姬長夜已與有姝分房而睡,又由于京中局勢生變,常常忙到半夜才回府。這日,他踏著月院落,就見自己屋亮著一豆燭火,在夏日熏風中左右搖曳,忽明忽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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