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黑雪弗蘭Suburban全尺寸越野車停在寬闊的柏油路旁。

李畢青拎著個運款的斜挎包下了車，茫然著眼前的茂樹林與碧綠草坡，“……這又是哪個公園？”

里奧甩上車門走到他邊，“波特蘭州立大學，整個校區就是個開放式公園，我給你聯系的語言培訓班就設在校區。這里離我們租住的公寓只有半小時車程，公車穿校區而過，上學很方便。”

語言學校派來迎接新生的人員早已等候在校門口，是個四十歲左右的褐發白人男子，有著一副運健將般的魄，個頭相當魁梧。他跟里奧談了兩句后，很熱地抓住李畢青的手上下搖撼，用腔跑調的漢語不斷噓寒問暖，把人類語言所能現出的歡迎程度表達到了極致。

李畢青客套幾句后努力回手，轉頭猶豫地看了里奧一眼。

里奧鼓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韋恩先生負責領你進去，下午我會來接你。明天開始就搭公車上學，行嗎？”

“好。”李畢青低聲說，在里奧轉時扯住他的袖子，很快又松了手，一臉言又止的模樣，活像個剛被父母丟到寄宿學校的忐忑不安的小男孩兒。

他不經意間流出的依賴之意，令里奧心中生出一莫名的愉悅，把聲線放得更加和：“去吧，放松點，做你自己就好。”

李畢青朝他展開一個清亮的笑容，仿佛朗夜破開層云的月。

站在一旁的韋恩有些意外地看著這一幕，在雪弗蘭SUV開走后，對李畢青理解地笑了笑：“你有個很不錯的男朋友。”

李畢青尷尬地解釋：“不，他是我朋友的弟弟。”

韋恩更加尷尬，一路上不住地道歉。

當天的課程結束后，李畢青謝絕了韋恩送他到大門口的提議，獨自在校區閑逛。他并不想這麼早就打電話給里奧，而波特蘭州立大學的校區又毗鄰森林公園，風景優得令人沉醉。

他斜著包，踩著點綴落葉的松草坪信步緩行，穿橡樹與赤樺的綠樹梢，在上潑灑點點斑，夏日微風捎來若若現的花香……是薔薇的香味，李畢青深深吸了口氣后斷定。玫瑰、月季、薔薇，雖同屬一科卻品種繁多，氣味也各有細微差別。無數薔薇科植的花瓣，在下蒸騰出的馥郁氣息混合起來，向風中遠遠傳播出去，就是這一種香味。

“玫瑰之城”的別稱果然名副其實，他邊走邊想。

“嗨！”后突然響起一聲清晰的招呼。李畢青并未回頭，校區里人來人往，不管那個聲音在誰，反正不會是他。

一個人影走幾步，從他后上來，擋在前方。這下李畢青沒法再視若無睹，停下腳步打量了一番攔路者。

這是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男孩，一休閑打扮，看起來像個在校大學生。他有著一頭漂亮卷曲的深短發，微黑，帶著明顯的拉裔統，眉和眼睛形狀細長，很薄，兩頰有些瘦削因而顯得顴骨略高，唯有鼻梁端正拔，無可挑剔。不算出的五，但在他薄薄的角向上揚起微笑時，卻別有一種野灑的魅力撲面而來。

“嗨，我是雷哲。”他語調輕快地自我介紹，“雷哲？唐恩。”

李畢青面對這個主搭訕的陌生人，有點勉強地回應了一聲：“嗨。”

對方接著說了幾句，語速很快，李畢青聽得不太清楚，便攤了攤手，表示語言不通。

雷哲有些吃驚，隨后憾地聳聳肩，“新來的？IELP的學生？”

這句李畢青倒是聽懂了，IELP是州立大學附屬的集英語課程，跟他就讀的語言培訓班質差不多，就點了點頭。

意識到雙方難以通，雷哲藏起眼底的失之，朝他友善地點頭道別。

就在此時，李畢青口袋里的手機響了。他掏出來接通，手機另一頭傳來里奧的聲音：“下課了嗎，我在校門口。”

“嗯，我在校區里閑逛，這就走出來，稍等一會兒。”他掛斷通話，心愉快地同眼前只知姓名的陌生人道別。極短時間從平淡到含笑的神變化，像是在幽靜湖面上突然綻出一叢驚艷的睡蓮，讓雷哲有點始料未及，準備離開的腳步又遲疑起來。

李畢青沒空搭理他，朝校門方向快步走去。

十幾分鐘后，他見到了那輛龐大彪悍的雪弗蘭Suburban。

今天溫度很高，接近傍晚還沒有降下來，里奧去西裝外套搭在臂彎，扯掉了領帶，只穿一件做工致的白襯衫，筆熨帖的黑西襯得雙格外修長。他戴著墨鏡靜靜倚靠在車上，腳踝隨意地叉著，無需任何語言與作，就足已奪人眼目。

附近傳來幾聲輕微的咔嚓聲，像是按快門的輕響，長椅邊上三四個生簇擁在一起，端著手機朝這邊嬉笑著竊竊私語。

“們大概覺得你很像某位明星，但又不好意思過來確認。你再多站一會兒，準會有生過來搭訕。”李畢青對里奧說。

里奧正道：“不取得當事人同意的拍攝，涉嫌侵犯他人私權。”

李畢青在滿頭黑線的同時，暗自向里奧未來的另一半深表敬意：這個男人不解風得就像一部國憲法，能真正喜他的人，八是法學研究的狂熱好者。

在拉開車門的那一刻，李畢青無意間回眸，在不遠的樹蔭下瞥見一個有點眼的影。似乎曾經在哪兒見過，細想來卻又毫無印象，就在他決定把這覺棄之不顧時，一個名字驀然跳他的腦海：雷哲？唐恩。

那個在樹林里向他搭訕的拉裔學生。

大概也下了課準備回家，正好走到校門口吧，他這麼想著，很快將那一次萍水相逢拋諸腦后。

翌日，李畢青特地起個大早，搭乘免費公車前往州立大學，順道悉一下路線。第三天早上，當他坐在公車上欣賞窗外風景時，一個剛上車的年輕人在掃視過車廂后眼前一亮，走到他的座位旁說：“嗨，還記得我嗎？”

李畢青抬頭看清他，禮貌地笑了一下：“雷哲？唐恩。”

拉裔男孩翹起薄微笑，黑眼睛在細而濃的眉下彎起來，“我知道你的英文不是很好，”他放慢語速說著，從背包里掏出一臺掌上翻譯機，將微型話筒遞到李畢青面前：“不過有這玩意兒，應該就能流了吧。”

這家伙還真是……熱好客，李畢青不失笑道：“你干嘛非要跟我流呢？”翻譯機中傳出醇厚聽的男聲，毫無人工合的跡象，看來還是一臺高檔貨。

“我看你順眼。”雷哲回答，對翻譯的效果相當滿意，“我一直想找個language partner，互相學習對方的語言。”

“好吧，也許你會為我在國認識的第一個朋友，如果我們合得來的話。”

“不試試怎麼知道？”

公車到站了，雷哲將翻譯機塞進李畢青手中：“留著這個，我想會對你有用的。”說完很干脆地轉離開，跳下車門揚長而去。

李畢青拿著翻譯機下了車，對方的影已在林蔭中遠去。自信、利落、樂于表現自我，有些特立獨行，他對這個拉裔男孩的格下了初步判斷，蠻有趣的一個人，或許真能跟他合得來。

之后的來往就順理章了，李畢青總能在偌大的校區中偶遇雷哲，有時他是一個人，有時邊圍繞著一群朋友。只要到，雷哲總會走過來與他談，時間長短與周圍的人數反比。不到一周時間，兩個年輕人就開始混了，有時他們也會拋開掌上翻譯機，連比帶劃的用肢語言流，直到同鴨講的兩個人最后不得不狂笑著放棄為止。

“想盡快掌握一門外語，你得多開口說，別害，我發誓絕不嘲笑你的語法和發音。你也可以教我中文啊，說不定再過幾個月，我們就能毫無障礙地流了。”雷哲鼓勵他，準備把language partner的作用發揮到十足。

幾天的強化訓練后，雷哲不得不承認，李畢青是他見過的最聰明、最勤、最有悟的學生——他的口語能力一日千里，且記憶力驚人，一個單詞聽過兩三遍就能牢記并運用，這種進步速度足以讓絕大多數語言學校的學員愧到撞墻。

這段時間，李畢青幾乎逛遍了州立大學的整個校區，有時也涉足相鄰的波特蘭森林公園——說是公園，不如說是面積五千公頃的野生森林，頂多只能在外圍逛逛，想要走，短期是不可能的了。

有一次韋恩見他徒步前往森林公園，好心地指著某個方向：“往那邊走半個多小時，有一塊長滿槭樹的小空地，你最好不要接近那里。”

“為什麼？”李畢青不解地問。

韋恩神嚴肅地解釋：“五個月前，那里發現過一被謀殺的尸，害者是州立大學的一個學生。這件事在當時鬧得沸沸揚揚，警方調查了很久，到現在還沒有破案。校園里恐慌了一陣子，如今大家似乎都已經淡忘了。雖然現場已經清理干凈，但我建議你，還是不要隨便接近的好。”

李畢青點點頭，態度很誠懇：“我知道了，多謝。”

韋恩滿意地笑了笑，“你是歡迎的，永遠都是，我沒見比你更可的留學生。”

李畢青不好意思地微垂著頭，耳朵竟然紅了。

“容易害的中國男孩，真是太可了！我得走了，不然怕會忍不住咬你一口。”韋恩大笑著，十分開心地走掉了。

……這是調戲嗎？應該算是吧，不過這些國佬，似乎什麼話都能說出口，怎麼直白怎麼來，李畢青覺得自己應該鄉隨俗，適應他們的說話方式。

“這是調戲！你可以告他擾。”一個人影從高大的橡樹后面轉出來，沉著臉說。

“算了，他只是開玩笑而已。”李畢青不以為意地擺擺手，問他的新朋友：“還沒到你放學的時間吧？”

雷哲說：“今天的社團活臨時取消了。走，我陪你到逛逛。”

兩人并肩在林地里漫無目的地閑逛，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走近一樹叢掩映的偏僻建筑時，李畢青突然停下腳步，用力嗅了幾下空氣，“……你聞到了嗎？”

“什麼？”

“奇怪的味道，我沒法形容……”他從包里出掌上翻譯機，用漢語接著說：“一種古怪的腥味，被薔薇花香混合抑著，聞著令人作嘔……”

雷哲左右嗅了嗅，皺起眉說：“好像是有那麼怪味……”

他好奇地拉起李畢青朝散發氣味的地方走去。兩人趟著腳下長草，撥開垂掛的枝葉，繞過一面爬滿國地錦的赭石圍墻，赫然看見了令人骨悚然的一幕——

一赤的尸首，面朝下趴在大片泊中，傷痕累累的蠟白軀上，灑滿了零零碎碎的東西，定睛看去，分明是沾著的花瓣。烏紫的跡已經在尸上干涸，卻掩不住渾遍布的傷口，它們以一種野蠻慘烈的方式被兇撕開——一截截新折斷的樹枝，或是骯臟的枯柴，橫七豎八地在皮間，乍一看仿佛是從人中長出的寄生。

李畢青猛地扭過頭，一手撐著后的樹干，一手捂住。

雷哲手足無措地抓著他的胳膊，從嚨里發出“嗬嗬”的氣音，好一會兒后才尖銳地起來：“手機！手機給我，打911！”他慌忙地滿，卻一時找不到手機放在哪兒，急之下搜起了李畢青的口袋，抖出手機按下了號碼。

語無倫次地報完警，兩人相攜飛跑著逃離了現場。

十多分鐘后，刺耳的警鳴響徹波特蘭州立大學的寧靜校園，為逐漸沉的天增添了幾許冷肅。鉛云在天空重重疊疊地垂墜，伴隨著一道悶雷，夏日午后的陣雨終于瓢潑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