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新堂還是睡在了之前那間屋子,沈識檐也跟著他進來,說要換一幅畫。
“換什麼畫?”
沈識檐指了指墻上:“我母親畫的畫,長了一歲,該換新的了。”
孟新堂看著他打開了一側的柜子,出一個木盒。掀開蓋子,他才看見里面有很多個卷軸。沈識檐撥弄了兩下,取出了其中一卷。孟新堂幫他將墻上那幅摘了。
新掛上的畫畫了一個在院里坐著的小孩子,膝蓋上臥著一只貓。
“這是你十一歲的時候嗎?”
沈識檐將摘下來的畫系好,輕輕地放回了柜里。
“嗯。當時老顧家養了只貓,不過后來死了,他們就沒再養過。”
孟新堂斂目沉思,他猜測沈識檐的母親該是每年都為沈識檐畫一幅畫,直到意外徒生,猝然離世。他不知道柜子里面究竟有幾幅畫,但沈識檐30歲時掛了十歲的畫,31歲掛了11歲的,那麼,或許他的母親是在他20歲時去世的?
“一共20幅,如果我保養得好,大概能掛上三。”
沈識檐這樣說著,臉上依舊是輕松的笑容,并沒有任何傷。他很快對孟新堂說了聲早點睡,便轉出門。
孟新堂卻在他經過自己時攥住了他的手腕,止住了他離開的腳步。
“一起睡吧。”
孟新堂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樣說出的這樣唐突的話,只是看著沈識檐就這麼想了。
夜深忽夢年事。沈識檐在半夜忽然醒了過來,因為在夢里追著母親跑得太急。
睜開眼的時候是一片混沌,約莫過了兩三秒,他才覺到邊人輕緩的呼吸。其實他已經很久沒有做過關于母親的夢了。他隔著黑暗看了一眼墻上的畫,眼里有平日未出現過的緒。可能是剛剛睡覺了肩膀,又有些酸疼,沈識檐掀了掀被子,打算換個姿勢。
一旁的孟新堂似是睡眠很輕,在沈識檐翻時就醒了過來。兩個人是蓋了一床被,孟新堂看到他出的后背,給他向上拉了拉被子,問怎麼了。
“沒事。”沈識檐輕聲說。
他背對著孟新堂,沒有轉回。
“肩膀疼嗎?”孟新堂的聲音有些啞,不待沈識檐回答,就已經抬手覆住了他的肩膀,“是不是睡覺到了?”
“可能是。”
孟新堂的力道剛好,不重不輕,很快,原來酸疼的覺就已經褪去。沈識檐了肩上的手,輕聲說“好了”。孟新堂便放下手,替他把被子重新掖好,在到沈識檐的脖子時,才發覺那里有些未消的薄汗。
他們蓋的被子并不厚,天氣又涼,應該不至于睡出了汗。
“怎麼出汗了?不舒服?”
沈識檐搖了搖頭,與枕頭,發出了一陣細微的聲響,他嘆了一聲氣,抬手了眉心:“有時,還是會想他們的。”
沈識檐從未跟別人說過這話,連許言午都沒有。可或許是因為今天換了畫,邊又躺了一個心的人,他的思念好像忽然增了許多,多到一顆心容不下。
剛剛他夢到那年他還小,貪玩,故意不好好練琴,被媽媽皺著眉頭罰抄了琴譜。他丟了筆不肯寫,媽媽轉就走,說:“識檐不乖,媽媽生氣了。”
他一見媽媽走才慌了神,忙追在后面喊:“媽媽別走,我抄我抄!”
那年抄的琴譜正是《月兒高》,媽媽說這曲子傳說是唐玄宗作的《霓裳羽曲》,現在的人還據這曲子編了舞。
沈識檐閉了閉眼睛,讓自己結束這段回憶。
寂靜中,孟新堂的胳膊越過他的腰,環住他,并且地握住了他的手。
“我知道。”
這是他們從未有過的親姿勢。孟新堂吻了他的肩。
第二天早上,沈識檐該是沒睡好,在孟新堂八點鐘起來的時候,他用被子蒙上了頭,說要再睡一會兒。孟新堂輕輕幫他帶上屋門,到院子里洗漱,拎上鑰匙出了門。
魏啟明的茶館供應早茶,每天七點鐘準時開門迎客。今天魏老板不在,但堂里的小伙都早已認識孟新堂,見他進門,其中一個立馬迎上來,問孟先生要喝什麼茶。
孟新堂擺擺手:“不喝茶,你們這兒有沒有筆墨和大張的宣紙。”
既是附庸風雅,那便該有文房四寶。
果然,小伙點點頭:“有的,您二樓請,我給您拿上去。”
茶館里還是那麼熱鬧,孟新堂在吆喝聲循著樓梯上了樓,進了個清雅的隔間。
九點半,沈識檐才睡眼惺忪地掀開了被子。
他拉開窗簾朝外了,沒看見孟新堂的影,但該搬到外面的花都已經好好地列在了院子里,廚房的門窗都開著,跳在窗欞上。
沈識檐打了個哈欠,走到桌前去拿眼鏡,剛出手卻又停住——眼鏡旁放著一疊折了長方形的宣紙,能看到黑的墨跡。
沈識檐奇怪,手拿了起來。打開的時候,還能聞到墨香和宣紙的獨特味道。
字寫的是辛棄疾的《清平樂·村居》。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吳音相好,白發誰家翁媼?
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籠。最喜小兒亡賴,溪頭臥剝蓮蓬。
落款:識檐三十又一,愿平安順遂,喜樂無憂。新堂書于圓月十六。
所以,這是他一大清早,為自己寫的。
沈識檐不知自己發著怔將這幅字舉了多久。
直到手開始輕微抖,眼底有了酸的覺,他才回過神來,再一次從頭開始,珍惜地看著每一個字。
而再讀到落款,目到“平安順遂”四個字時,風馳電掣的一瞬,有洶涌的悉襲了大腦。他一不地盯著那四個字,終于確定,他曾見過。
因為剛剛起床,還流得不暢,沈識檐在拿起那本有些重量的《新英漢詞典》時,蜷起的手指得發疼。他著黑的封皮,翻開,又撥開了夾在里面的兩頁臨摹草紙。出的一行字讓沈識檐如同了定一般呆在那里。
字典的扉頁以黑的油墨書著幾個字,一個簡單的落款。
“千禧年,平安順遂。孟”
雖然字有些細微的改變,但依然能很輕易地看出來,這是出自同一個人。
高中時班上有圖書角,每個同學都帶了一兩本書來。到了臨畢業,班主任征求了大家的意見,讓大家各自在圖書角挑選一本書留作紀念。他無意間看到這頁扉頁,便毫不猶豫拿了這本好像從沒被人拿走過的舊詞典。
那時非典剛過,沈識檐記得很清楚,在那個燥熱的夏日夜晚,他用了一節晚自習的時間臨摹這四個字,一筆一劃、麻麻地書了好幾頁。
風扇曾吹落了一張寫滿了“平安順遂”的紙,他小心地撿起,拂去了上面的灰。
這個“孟”,便是孟新堂。
沈識檐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坐在了椅子上,手上還捧著這本詞典。他看著那幾個字出神,克制不住地,一熱流開始往上涌。他將詞典闔上,推遠,俯趴在了桌子上。等重新平靜下來,才偏過頭枕著手臂,向窗外。
出神間,孟新堂的影出現在了他的視野里。他端著一盆水從廚房中走出來,袖子挽到了手肘的位置,出結實的小臂。沈識檐看到他將盆里的水倒進了水池里,又打開水龍頭,晃悠著盆涮干凈。
沈識檐靜靜地趴著,秋日的暖到了心里,院中似是個再不過的夢。
原來,他以為偶然拾得、水到渠的,早就在他的生命中埋下了漫長的伏筆。
若真的有見字如面就好了,那樣的話,他們的初見,他不過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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