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為人容易,為朋友卻需要緣分,而傅深簡直就像是可著他心意長的,還時不時有意外驚喜。
昨夜在中,兩人依偎著取暖,嚴宵寒說“我沒有爹”,那其實是不過腦子的一句話,疲倦和寒冷使理智渙散,防守稍有松懈,一些藏的很深的緒就沿著隙溢了出來。
是他定力不夠,但嚴宵寒并沒打算向任何人傾吐,也不需要虛假客套的安和同。
傅深的思考方式很,言行舉止一貫克制有禮,嚴宵寒已經預料到他會說什麼,正思索著如何越過這個話題,卻聽傅深滿不在乎地說:“沒有就沒有吧,我也沒娘。”
他的態度一向如此——你想說,我聽著,你不想說,我不問。
坦坦。
嚴宵寒松了一口氣,也是在那一刻,真正把這個“小朋友”當了“朋友”。
兩人在山谷中跋涉了近一天。傅深讓嚴宵寒背了一段路后就跳下來自己走,山谷中風景很,流水淙淙,草木茂盛,還有一長滿了野蘭花的山坡。如果忽略他們現在的落魄境,斯斯景可稱得上賞心悅目。
兩人暫在此歇腳,傅深想折一枝來玩玩,卻再次被嚴宵寒攔住,他也不生氣,笑瞇瞇地問:“這也不讓摘那也不讓折,這回又有什麼理由攔我,蘭花里也有毒嗎?”
嚴宵寒把自己沒吃的野果給他,微微按著肋骨坐下,吁了口氣:“沒有。只是覺得人家在山谷里長的好好的,如果沒遇到我們,能安然無恙地活好幾個冬夏,被你折了一枝,只怕明天就要枯萎,何必呢?”
傅深哈哈笑道:“古人云‘不采而佩,于蘭何傷’[1],怎麼到你這,反而了‘采之佩之,于蘭有傷’了?”
嚴宵寒道:“‘草木有本心,何求人折’。”[2]
傅深笑倒在他上,兩人挨得極近,半個子都在一起。嚴宵寒心說這小爺夠單純的,兩人一起共患難一回,居然就對他這麼親近了。
不過也可能是山中只有他們二人,他心里終究有些害怕,才總是不自覺地往他邊靠。
嚴宵寒手摟住他,兩人向后一仰,并肩躺倒在草坡上。
傅深著如洗的碧空,忽然正道:“嚴兄既是惜花之人,一株野蘭尚能得你憐憫,為何還要平地起風雨呢?”
嚴宵寒道:“又說傻話了。雷霆雨,從天而降,‘時也命也,非吾之所能也。’[3]”
傅深直地坐起來:“那我還是去把那朵花掐了吧。人生自古誰無死,今朝有酒今朝醉……”
嚴宵寒哭笑不得地把他拉回來,牢牢抱住:“給我回來!你……你就非得蹚這灘渾水嗎?金家人是死是活,跟你有什麼關系!”
傅深:“你都猜到了?”
“這還用猜?”嚴宵寒輕嗤道,“一群人不當不正地擋在路中央,個個臉上寫著‘做賊心虛’。也就是我惹不起你們,否則早抓回飛龍衛慎刑司了,都不用打,一嚇就招。”
傅深干笑:“哈哈哈哈……”
嚴宵寒:“我來之前,聽說朝中有不大人為金云峰說,其中也包括傅將軍,你是為了這個才保下那二人的,對不對?”
傅深還沒點頭,便聽他繼續道:“聽我一句勸,別什麼事都往上攬,義氣上頭不管不顧。穎國公府就是風口浪尖,真以為皇上不知道傅將軍和肅王殿下的事?”
傅深:“那我二叔還……”
“他可以上表求,因為他是金云峰的半個學生。天地君親師,這無可厚非。而且不需要真實,走個過場就行了。但你不一樣。”嚴宵寒在他后脖頸一,“你跟金云峰沒有半點關系,你是國公嫡子,你若包庇金氏余孽,會牽扯到整個穎國公府的立場問題,懂了嗎?”
沉默如夕照,慢慢降臨到這片草坡上。
嚴宵寒垂眼看到他沉思的面容,覺得自己似乎說的太重了,可轉念一想,如果這樣讓他看清利害,嚴厲點也無所謂了。
其實他本該一字不提,別人是生是死,是冤屈還是活該,都跟他沒關系。飛龍衛是皇帝手里的一把刀,一把刀用不著“判斷”誰該死。
可傅深畢竟不一樣——
“嚴兄,”傅深忽然道,“你是為我好,我明白。”
嚴宵寒一點都不覺得欣,因為很明顯,他后面肯定還要說“但是”。
“但是有一點你說錯了,”傅深道,“我二叔上表,是真心想為金云峰求,不是走形式。如果金云峰真的有罪,他不會千里迢迢地從邊關趕回來,肅王殿下也不會將這種事托付給他,自己躲在旁邊懶。
“金云峰是被冤枉的。既然如此,那兩人求到我這里,我就不能袖手不管。”
嚴宵寒簡直要被他活活氣死。
“朝堂之事,誰敢說自己清白無辜?私下與韓元同來往、給安王府傳遞消息、家中發現數封信件和金銀財,言辭不敬,對削藩一事頗多非議……皇上親口給他定的罪,冤枉他什麼了?!”
傅深嘆了一口氣:“聽說此案是飛龍衛主持查辦的。這些‘證據’是確有其事,還是人為炮制,你不應該比我更清楚嗎?”
他膽子也是夠大的,一邊躺在人家懷里,一邊暗諷別人“為虎作倀”“助紂為”。嚴宵寒手就能掐死他,傅深卻好似渾不在意,抓著他的領口繼續說:“嚴兄,我不想騙你,所以才跟你說這些。朝中的事,我的確所知不多,但我知道藩王是皇上的心腹之患。”
“知道你還……”
“我也知道我二叔不會為謀逆貳臣奔走求。”傅深目落在那片修長搖曳的蘭花上,“‘蘭似君子,蕙似士大夫,大概山林中十蕙而一蘭也’[4]。
“滿朝文武,敢站出來為安王說話的也只有他一個人。”
嚴宵寒冷冷道:“說來說去,還是執迷不悟。”
傅深道:“非是我不悟。而是有人執意要走迷途。”
嚴宵寒:“慎言。”
“有什麼不能說的?有什麼不敢說的!”傅深注視著他,“羅織罪名炮制冤獄,抄家滅族栽贓陷害。皇上錯了!錯了就是錯了!”
嚴宵寒猛地翻捂住了他的,被氣的膛起伏,氣息急促,兩人一上一下,四目相對,呼吸相聞,能在對方瞳孔里看見自己的倒影。
“今天的話,讓它爛在肚子里。再讓我聽見一次,不用別人,我親自送你進天牢,記住了。”
傅深皺眉,在他掌心里“唔唔”兩聲,用膝蓋頂他。
嚴宵寒挪開手。
傅深的慘聲直沖云霄:“你給我下去!到我背后傷口了!疼!”
嚴宵寒發覺自己其實拿傅深一點辦法都沒有:說他聰明吧,總是不合時宜地犯軸,說他吧,有時候又稚的可笑。
——這子也太扎手了。
然而即便他如此大逆不道,嚴宵寒也只希他能藏好了,不強求改變,也不想把他怎麼樣。
這樣一反思,他忽然就明白了傅深非要對金家后人施以援手的心。
沒人扶,傅深自己慢吞吞地從草坡上爬起來,熱上頭的激勁過去,他冷靜下來,也意識到自己有些過于肆無忌憚了。
他本質上并非一個偏激的人,只是所行的“道”與別人不同,又年天真,所以總帶著一些不知人間疾苦的心高氣傲,還沒學會藏起鋒芒。
嚴宵寒率先起,頭也不回地道:“走吧。”
第一步還沒邁出去,腕上忽然一,他低頭看去,發現傅深扯住了他的袖子,卻不敢抬眼看他,垂著頭,顯得有點可憐的。
哦。這是終于從失心瘋里醒過來了。
嚴宵寒瞇起眼,心中暗自好笑,面上還裝的紋不,無波無瀾地問:“怎麼?”
傅深:“我……方才言語失當,惹你生氣了,對不起。”
嚴宵寒沒說話,冷著臉。
傅深老老實實地道:“我認錯,是我不好,你要打要罵要罰,悉聽尊便。”
“得了吧,”嚴宵寒涼涼地道,“嚴某吃了熊心豹子膽,敢打罵傅公子?你沒錯,錯的是我等佞之輩。”
傅深頭垂的越發低,是真的后悔,也是真的第一次這麼放下段給人道歉,誰料對方并不吃這一套。
“我從未把你當做佞之徒,只是……”
只是什麼?
只是道不同不相為謀,只是我堅信金云峰是被冤枉的,只是“君子修道立德,不謂困厄而改節”。[5]
他說不下去了,松開了嚴宵寒的袖子。頹然道:“對不起。”
下去的手忽然被人捉住,落進干燥微涼的掌心里。
嚴宵寒在他面前蹲下來:“剛才是誰說認打認罵認罰,悉聽尊便的?你惹我生氣,我說你兩句就不了了?你的道歉這麼沒誠意嗎,嗯?”
傅深莫名地耳發燙,心中百般滋味錯雜,更不敢抬頭看他了。
嚴宵寒自己想想也覺得造孽的,人家好好一個金尊玉貴的公子,又是傷又是墜崖,長這麼大沒吃的苦頭今天都嘗了個遍。末了還被他欺負這樣,太缺德了。
傅深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重復道:“對不起。”
嚴宵寒嘖了聲,道:“誠意呢?”
他用空著的一只手抬起的傅深的下,令他平視自己:“抬頭。連稱呼都沒有,你跟誰說對不起?前面的不算,重新來,該我什麼?”
他原意只想讓傅深一聲“嚴兄”,道個歉,就不再為難他。沒想到傅深領會錯了意思,沉默了半天,怯怯地試探著、聲音極輕地道:“……哥哥?”
嚴宵寒被他這一聲的,霎時間整顆心都了,松松握著傅深的手無意識地一收。
清風吹過,鋪開滿襟滿袖蘭花香。
“你……我……”
嚴宵寒竟也磕了,俯將他從地上撈起來,給他拍了拍上的草葉泥土,一言難盡地說:“……走吧。”
傅深還沒轉過這彎來:“這就……行了?”
“行了,我的大爺,”嚴宵寒低頭看著他,心里無聲嘆息,微微一勾,“你再一聲,我都要為你棄暗投明了。”
作者有話要說: 引用:
【1】韓愈《猗蘭》
【2】張九齡《遇(其一)》
【3】化用《呂蒙正格言》
【4】黃庭堅《書幽芳亭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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