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殿高大宏闊,因為年深日久,顯出一種古舊的暗沉來。這里有人踏足,十分靜謐,只有滿墻高懸的等畫像威嚴端肅地注視著他們,仿佛諸天神佛沉默地注視著誤闖神殿的兩個凡人。
不用傅深指示,嚴宵寒已經找到了并列懸掛的傅堅、傅廷忠、傅廷信父子三人的畫像。
隨行其后的侍從遞來兩個墊,嚴宵寒隨意瞥了那人一眼,發現竟然是北燕大將之一,俞喬亭。
傅深輕聲道:“放我下來。”
兩人并排在墊上跪好,俞喬亭出個水袋,并兩個小銀碗,放在兩人面前的地上,隨即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傅深道:“這是先祖父、先考和先叔,先妣葬在老家,改日再帶你去拜見。”他轉了個方向,面北朝南,說:“來吧,一拜天地。”
二人齊齊下拜。
再轉向畫像,傅深舉酒酹地,對著虛空禱祝道:“不肖子傅深,蒙圣上賜婚,今日與飛龍衛欽察使嚴宵寒結為連理,祖父,父親,二叔,若泉下有知,可以安息了。”
“二拜高堂。”
嚴宵寒沉默地跟著他倒下拜,兩人再次轉向,面對面地跪坐。傅深手倒了兩杯酒,將其中一杯遞給嚴宵寒,道:“嚴兄,多謝你今天愿意在這里等我。”
嚴宵寒:“不必謝。應該的。”
傅深道:“先祖病逝后,先帝詔令畫功臣圖麒麟殿,他的像,由先父親手捧上黃金臺。元泰十九年、二十年,先父與先叔駕鶴西去,他們二人的像,由我親自送進了麒麟殿。”
“當年,肅王殿下曾想送我二叔的畫像殿,可惜……”他搖了搖頭,道,“按制,功臣后,只有至親可以捧畫殿,肅王殿下一往深,然而終究差了個名分。”
“傅某十八歲從軍,統帥北燕鐵騎五年有余,不敢妄言建功立業,自問無愧于天地人心。可惜命運無常,以后恐怕再難領兵。戎馬生涯,止步于此。”
他舉起酒碗,與嚴宵寒手中的碗“叮”地一。
“那年我出征之前,你許了個愿,希我恨你一輩子,現在那個愿已經不靈了——我不恨你了,嚴兄。”
“接下來該到我許愿了。”
嚴宵寒眼簾低垂,溫地看著他,似乎只要傅深一句話,他立刻就能站起來去給他摘星星、摘月亮。
傅深注視著他,緩慢而鄭重地道:“希我死后,亦可留影于麒麟殿,到時候,由你親手捧上黃金臺。”
功臣后,只有至親能捧像殿。
沉默良久,嚴宵寒不置可否,只道:“大喜之日,何必作此不祥之語。”
“人總有一死,無需諱言,”傅深看起來似乎對他的答案一點都不張,眼神卻認真銳利:“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你若許我,自然就是我唯一的至親了。”
嚴宵寒與傅深,一個疏狂,一個沉靜;一個看似漫不經心,一個總在深思慮,一個論功當麒麟殿,一個死后該進佞臣錄……天差地別的兩個人,終于從岔路的兩邊,走到了同一個轉折點上。
這個幾乎等同于“白頭偕老”的愿,嚴宵寒怎麼能拒絕得了他。
他從傅深手中拿走酒杯,放到一邊,雙手與傅深握。
“夫妻對拜。”
兩人各自傾,鄭重地拜了一拜。由于離得極近,幾乎蹭到對方頭頂,手卻始終不曾分開。
冥冥之中,似乎有某種不知名的聯系就此連接,在心底里宛如鎖扣分毫不差地扣合,發出“咔噠”一聲清響。
三拜禮。
作者有話要說: “后事都托付給你”,來自傅將軍的浪漫!
還沒完,婚禮一共要去三個地方(很盛大了
第27章 風波┃顛倒黑白也要有個限度
暮爬上窗欞,天黯淡,墻上泛黃的畫卷消于無邊昏暗。嚴宵寒與傅深杯同飲,完了最后的儀式,再向傅家先輩像深施一禮,方轉下了黃金臺。
這一場拜堂沉重而悲愴,將本來就不怎麼喜慶的氣氛渲染的更加低落。嚴宵寒將傅深送上馬背,有意緩和氣氛,道:“接下來該回侯府,拜了天地,還得回去拜謝皇恩。你我雙雙跑的不見人影,禮部的大人們恐怕連掐死咱們倆的心都有了。”
傅深嗤道:“讓他來。我一只手能打十個。”
跟來觀禮北燕鐵騎們看熱鬧不嫌事大,哄堂大笑。嚴宵寒無可奈何地笑著搖了搖頭,縱上馬,與傅深并轡而行。迎親隊伍與北燕軍合為一隊,一大群人馬,浩浩地往京城方向奔去。
滿京都知道嚴傅二人今日婚,多人翹首以盼,甚至跑到街上看熱鬧,從天亮等到天黑,始終不見靜,急的好似熱鍋上的螞蟻,議論紛紛;元泰帝在宮里等著聽信,已打發人到侯府問了三次;禮部大人怒急攻心,暈過去兩回,說什麼也不干了,非要告老還鄉。
正當侯府宮中俱一鍋粥時,京城北門霍然開,兩騎明艷紅從城樓又長又深的影中躍馬而出,袍袖袂在風中翻涌,如同行將沉地平線下的夕迸發出最后兩團烈火,頃刻間飛掠過被暮籠罩、昏暗陳舊的長街。
瀟灑恣意至極,俊俏風流至極。
人群中倏然發出一陣歡呼。不知是從誰開始,百姓們提著燈走上街頭,一盞一盞,百盞千盞,逐漸綴連一道華璀璨的長河,令天上銀漢失。兩騎過,亦有無數百姓拋擲紅花朵,齊聲高呼:“恭賀傅帥新婚!”
“將軍新婚大喜!”
“侯爺平安康泰,福澤綿長!”
大紅花朵如雨點般落下,呼聲一浪高過一浪,最后竟了滿城狂歡。不是傅深,連嚴宵寒都沒想到會有這麼大的場面。
難以形容那一刻的滋味,像是一顆千瘡百孔的心被人從冰天雪地中捧了起來。傅深剎那容,從嚴宵寒的角度看去,他眼中竟好似有淚一閃而過。
駿馬慢慢放緩速度,一行人最終停在春和橋頭上。
橋上橋下都是手執明燈的百姓,宛如無邊夜里亮起萬千螢火。傅深端坐馬上,抬手整理冠,隨后朝著大街上所有圍觀的人,鄭重無聲地行了一禮。
他只說了四個字,字字落地有聲。
“傅某慚愧。”
他一開口,嗓音已經哽咽至沙啞。傅家三代人的功勛,留于史冊,銘于碑石,被萬人傳誦,溢之詞聽的傅深耳朵起繭,他也曾驕傲滿足、沾沾自喜;被皇帝卸磨殺驢時,也曾心存怨懟,覺得自己居功至偉,值得天下人對他恩戴德。
可當他真正知道了什麼“民心所向”,卻收起了所有的傲氣,只覺得惶然慚愧,渺小如天地間的一粒微塵。
外患未平,天下未定,他傅深何德何能,只憑一點微不足道的軍功,卻被這麼多人激銘記。
傅深自己清楚,他所背負的“責任”,很大一部分源于他是傅家人,不能墮了祖先威名;另一小部分是因為他的固執與不服輸,千斤重擔子在肩上,咬著牙也要挑起來。至于“道義”,其實只占很小的一點,與周遭格格不,他得像呵護著燭火一樣孤獨而漫長地堅守,免得它一個不小心就在風吹雨淋中熄滅。
而今夜,他忽然發現,原來并不是只有他一個人,在固執地守著這一盞燈。
萬千燈火相送,聲聲禱祝,花落如雨,他好像終于找到了在這條漫漫長路上繼續走下去的勇氣與信念。
一只溫暖有力的手搭上了傅深肩頭,安地一握,背后像是靠上了堅墻壁,嚴宵寒湊近他,輕聲道:“時間不早了,走吧。”
傅深無意識地點了點頭,忽然揚手接住了什麼東西,順手往他襟口一別。沒等嚴宵寒反應過來,傅深已提起韁繩,繼續催馬前行。
一幽香彌散開來,嚴宵寒低頭一看,倏忽一怔。
那是一朵并蓮。
靖寧侯府。
眾人千盼萬盼、穿秋水,可算把這兩位活祖宗盼了回來。禮部員剛看見傅深騎在馬上時還愣了愣,差點口問出“侯爺你不是瘸了嗎”,幸好下一刻嚴宵寒親手將傅深抱了下來,安放在椅上,他才意識到傅深原來并未康復,只是撐了一路。
英雄末路,人遲暮,一個殘廢將軍最后的堅持,令人傷欽佩,也令人唏噓惋惜。
因著這點微妙的同,他憋了滿肚子的火氣消散了一些,沒朝二人發作,只朝他們一拱手,先賀過新婚大喜,又催促道:“兩位快進去吧,穎國公和令堂正等著兩位拜堂呢。”
飛龍衛地位超然,對文一貫理不理,嚴宵寒只淡淡地嗯了一聲,心思全在照顧傅深上,傅深對那員道了聲辛苦,又將推椅的嚴宵寒輕輕撥開,低聲道:“不用你手,讓青恒他們來。”
自門口至正堂都鋪著長長的紅毯,傅深與嚴宵寒各執紅綢一頭,俞喬亭將椅推喜堂。滿室燈火通明,各點著龍喜燭,來賓們紛紛起道賀。秦氏錦華服,高踞主位一側,另一側則空著,穎國公傅廷義坐在下首第一位,聽見他們進門,微微抬眼,一臉漠然地與傅深對視了一眼。
秦氏苦等了幾個時辰,早已老大不耐煩,若在家里,這會兒恐怕已經驚天地地開罵了。然而今日喜宴辦在靖寧侯府,往來的都是傅家的故同僚,不得不咬牙切齒裝出個端莊賢淑的樣子來,以免在這些達顯貴面前失了份。
不過一見傅深和嚴宵寒,頓時就要忍不住笑了。
當年他們母子戰戰兢兢地活在傅深的影之下,整個穎國公府“只聞大公子,不聞小公子”,如今風水流轉,傅深再囂張狂妄又怎麼樣?最后還不是要嫁給個男人,打落了牙和吞,恭恭敬敬地給這個國公夫人磕頭!
“這孩子真人不省心,大婚之日怎麼能遲到?還耽誤了吉時,讓這麼多人白等你一個時辰。”秦氏沒離開過椅子,裝模作樣地數落傅深道,“從前在家里無法無天也就罷了,日后了親,可不能再這麼任。”
說著又轉向嚴宵寒,親親熱熱地道:“夢歸,敬淵這孩子縱慣了,有什麼不當之,你多包涵擔待。”
這話說的令人作嘔。滿堂雀無聲,落針可聞。在場的誰不知道穎國公家那點破事,都不約而同地坐直,支起耳朵,預到接下來會有一場好戲。
傅深當即沉了臉,正要發作,卻有人按住了他的肩膀,輕輕一,示意他別。嚴宵寒的聲音在頭頂響起,慢慢悠悠地道:“好說。我不擔待,還有誰擔待。”
他這話聽起來似乎有點嘲諷,聯系前因后果,在場諸人都以為他是不滿于這門拉郎配的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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