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一時楊陸回來,稟道:「十名死囚已帶到天井中。」
大理寺規模甚大,由前殿、正殿、後殿、兩廊、天井組。正殿面闊五間、進深三間,後殿外更有重獄數,均是高墻厚壁,戒備森嚴,天井長寬均達二十丈,黑石鋪地,只種了數棵大樹,正是個開闊之地。
賀敏之道:「請王校尉準備吧。」
馮棲梧吃了一驚:「王寒?」
「正是王寒。騎兵營的穆將軍說,王寒與你同時軍訓練,本領與你一般無二,連刀法都同出一轍,自是最合適的人選。」
招呼道:「各位大人煩請出殿,到天井中看吧。」
四名獄卒著馮棲梧也到了天井中。
只見一虯髯校尉立在一名捆牢的死囚後,刀在其頸中一割,鮮噴濺而出,死囚倒地。
又騎上馬,鬆開一名死囚的捆縛,死囚驚恐之下,不由自主轉而逃,虯髯校尉策馬趕上,從正面堵截,揮刀斬下,死囚頸中現,即刻死去。
頃刻間兩人濺當場,賀敏之卻神態自若,司空見慣一般,只眼神中帶著幾分厭倦之意,朗聲道:「多謝王將軍,請暫且退下。」
虯髯校尉施禮而去。
賀敏之領眾人回殿落座,寺中仵作自去驗。
馮棲梧卻已跪不住,直往地上癱。
卿楊陸冷冷道:「給馮大人提提神,這案子還沒審完,莫要讓人犯睡著了!」
有獄卒上前,手腳麻利,綁起馮棲梧的一束頭髮,就著筆直的跪姿鉤在一鐵架上,這樣一來,馮棲梧就只能直跪著,不一會就大聲,苦不堪言。
大理寺一干人等自是見慣了這些,其餘各部吏盡皆失,傅臨意只覺得坐如針氈,汗出如漿,正待說笑幾句,卻被賀敏之冷電似的一眼掃來,想到他手段之莫測,行事之狠辣,登時不敢放肆。
過了盞茶時候,仵作進來回稟道:「馬上砍死的傷口七分,出三分,高出低,差了兩分;站立砍死的傷口五分,出五分,傷口平且整。」
賀敏之靜了靜,道:「馮棲梧,我已向皇上請了旨,這十名死囚專用來證明這刀口不同,現已砍了兩個,若你還不服,剩下的八個你可以親自去砍。」
這番話一出,整個大殿更森冷了幾分。
馮棲梧尚未說話,趙承已嘆道:「賀大人淵博,本細細回想了一下,這傷口的確應該不同,大理寺果然人才濟濟。」
趙承在場打滾近十年,眼看著無力迴天,生怕燒紅的炭塊沾到上,一句話先把自己摘了個乾淨。
馮棲梧閉上眼,心知鐵證如山,黯然道:「我殺的確是普通百姓,甘願伏罪。」
一邊寺丞已將供詞筆錄整理妥當,讓馮棲梧簽了字畫了押,賀敏之聲音平靜:「馮棲梧為校尉軍,不思為國為民,卻為一己之私,殘害百姓,犯下滔天案謀求軍功,陷寧國整個軍方於不義。」
「軍為民之依仗,此案若不重判,必失民心。」
「大寧盛世,來之不易,失民心則國。皇上仁厚,大寧律法卻容不得你。」
提起朱筆,淡淡道:「校尉馮棲梧,罪行確鑿,判寸磔五百刀之刑。」
南疆大案就此一審定乾坤。
馮棲梧被帶走後,賀敏之琉璃樣的眸流轉,凝注傅臨意:「十一王爺,下這就聽您的案子。」
傅臨意見他安安靜靜的坐著,翅似的睫遮住了眼中的冷狠深沉,不心裡有些發寒,忙道:「不麻煩敏之了……」
賀敏之微笑道:「王爺有冤,必是大案,微臣不敢不聽。」吩咐道:「帶張阿牛。」
案十分簡單,這天傅臨意帶著新買的雪狼犬到納福街溜達,恰巧遇上來城裡賣狐皮的獵戶張阿牛,張阿牛所攜的黃獵犬與雪狼犬相爭互咬,雙雙斃命。
傅臨意的雪狼犬千金購得,素來跋扈慣了,又聽說賀敏之正在審南疆大案,好奇之下,扯著張阿牛就來大理寺告狀。
張阿牛從未見過這等陣勢,上了堂只跪在地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賀敏之笑道:「我倒想起個故事,有大戶養鶴,給鶴戴了牌子作為標記,可惜一日卻被鄰家的狗咬死,大戶告到府,要求狗主抵罪,批曰:鶴雖戴牌,犬不識字;禽相爭,何與人事?」
傅臨意陪笑道:「這就是了,本王即刻撤告,狗死了也就死了,與人無關。」
賀敏之微笑:「王爺英明,兩犬相爭,的確不關人事。」話鋒一轉:「只是這個案子,卻不能這麼草草了之,故事是故事,真這般審案,就是不合法令了。」
傅臨意張著,心裡七上八下。
只聽賀敏之說道:「禽相爭,也要看鶴是在哪裡被狗咬死的,若是鄰家狗擅大戶家,鄰家則要賠償認罰,若是大戶鶴擅鄰家,大戶家鶴雖死,卻也要認罰,若是當街遇上……就要看當時法令。」
「譬如王爺此案,靖府尹早有城令,納福街繁華,私縱牲畜街,所以兩犬雖死,王爺與張阿牛,卻還需認罰。」
傅臨意苦著臉道:「賀大人,看在本王親自登門送琴的份上,千萬莫要打我……」
賀敏之冷冷道:「王爺這是要挾本?」
傅臨意立即閉。
「張阿牛,你知這條城令嗎?」
「小人不知。」
「王爺,您知道嗎?」
「似乎聽說過那麼一次兩次……」
賀敏之判道:「張阿牛帶犬上街,罰錢一百文,十一王爺明知故犯,罪加一等,罰錢二百文。兩位可服?」
兩人均是大喜過,尤其傅臨意,原本滿以為要嘗到大理寺的板子。
需知這些年靖新任員,若想得個「不事權貴」的清名,拿他做文章最是尋常方便,文帝也從不護短。誰知賀敏之只是罰區區二百文,傅臨意登時喜上眉梢,只覺得這個賀大人千般萬般的好。
當下掏出一錠銀子,足足五兩:「我多罰些。」
兩件案子審完,日已西沉,眾人從巳時直坐到申時,只喝了幾杯清茶,均疲累不堪,紛紛告辭回府。
賀敏之卻吩咐張阿牛在殿外侯著,自行取出二百文錢,同張阿牛那一百文一起了公,收拾了出殿,遞給他傅臨意那一錠銀子,溫言道:「打獵不易,此次死了獵犬,這些錢拿去重新買一條,好好過日子吧。」
說罷轉慢慢走了。
傅臨意靜立在殿外墻邊,看到這一幕,不微笑,眼神溫暖沉靜。
突的臉上微涼,抬頭看天,只見雨點夾著零散的雪花飄落。
忙追著喚住賀敏之:「你就這麼走回去?」
賀敏之奇道:「回家也不甚遠,過兩條街就是了,坐轎子豈不是還要請轎夫,費那錢幹什麼?」
傅臨意跌足嘆道:「賀大人哪!您還當真是個錢癆,朝廷給你每月十兩銀難不你一分都不捨得花?」
拉著他站到殿檐下避雨,揮手讓自己的轎子過來:「幸虧本王坐的是八人大轎,這就送你回去吧。」
賀敏之笑得像一隻優雅的狐貍:「謝過王爺。不過敢問王爺,您今天來大理寺,當真只是為了告區區張阿牛?」
傅臨意了鼻子,深知瞞不過他,直言道:「其實是人之託,老十四不放心你,特意囑咐我打聽著這件案子。剛好遇上張阿牛,我就乾脆上堂打聽清楚,豈不是好?」
賀敏之怔了怔:「檀輕塵?」
「是啊,老十四跟你投緣得很,這麼些年,我從未見過他這般花心思對一個人。」
說話間暖轎已經過來,兩人上轎,傅臨意吩咐先送賀敏之回明鏡胡同的宅子。
外面風雨漸大,轎卻溫暖舒適。
賀敏之這一個月來全心思撲在南疆大案上,今日又整整審了一天,粒米未進,疲力竭之下,倦意上涌,雙眼微餳,支不住腦袋,一下下輕磕在轎壁。
傅臨意到好笑,卻不由自主的手出去墊著他的腦袋,想了想,乾脆攬過肩半摟著讓他睡得舒服些。
這樣迷迷糊糊的賀敏之,有些脆弱,有些稚氣,讓人只想去疼惜去呵護,不忍加諸一一毫的傷害。
次日兩名監察史均上了摺子,其一贊賀敏之而敏直,細察秋毫,謀定後,殺伐決斷,法禮兼顧,剛並重,實是治國良才。
另一卻言賀敏之雖果決明斷,定了南疆大案,手段卻頗嫌殘酷詭詐,失了寬和仁厚的風範。
文帝問於方喻正,禮部尚書只說了九個字:天下刑,無出其右者。
三個月後,文帝下旨,擢升賀敏之為大理寺從四品右丞。
品級雖不高,升遷速度卻是難得的快,更兼文帝嘉許,一時賀敏之了炙手可熱的人。
來訪吏川流不息,賀敏之大是厭煩,每日依舊勤勤懇懇到大理寺閱理卷宗、復核查勘,陪審現案。
回家即閉門謝客,唯一有所往來的卻是十一王爺傅臨意。
至於那些金葉子和銀票,淑華夫人和魏府自然不會再問他要回,更不敢主提及,賀敏之也就卻之不恭,假裝從未見過,盡數悄悄藏在了家裡。
同科狀元龔臨尚在禮部任六品主事,年輕氣盛,想著自己出名門,賀敏之不過是個無父無母的寒家子弟,一次同僚聚會大醉之下忍不住譏笑道:「賀大人貪財傲慢,十一王爺好憊懶,原本就該格外投緣。」
場上的話自然傳得比風都快,賀敏之聽了這話,一笑置之,筆下朱圈劃得一不,圓潤順暢。
文帝聽說了此事,一次趁他進宮時問及,賀敏之卻若無其事,只笑道:「我不在乎這些。」
文帝見他喜怒自抑得極深,念及他的世,心中明白,卻不免有些唏噓心疼,想了想:「敏之今年十八了,我替你定一門親事可好?」
「方尚書家的千金,與你年歲相仿,家學淵源,容貌也是一等一的好,原本太子想娶了當側妃,我看你尚未定親,不如就給了你吧。」
賀敏之一驚,一口杏仁直噴了出來,忙道:「我不要。」
文帝瞪著他:「這是什麼話,什麼你不要?方開謝名門閨秀,你區區四品右丞只怕未必得了方尚書的眼!」
賀敏之苦笑道:「那最好了,我也不想耽誤了方小姐……」
文帝笑道:「怎會耽誤?方開謝自是名門艷質,咱們敏之卻也不遜於任何一位王孫公子,你現在不願,那就等些日子再說吧。」
這些時日以來,賀敏之在文帝面前越發隨意自如,文帝歡喜之餘,竟想起「天倫之樂」這個詞來,帝王之家,父子夫妻分本就淡薄亦或複雜,只跟賀敏之談談說說時,才覺得說不出的輕鬆自在,溫脈脈。
這天賀敏之正在家中把聶十三的書信取出一封封細看整理,聶十三遊歷已有一年,書信攢了近二十封,賀敏之看著笑著,遙想著聶十三仗劍江湖的氣勢,不悠然神往。
突然院門被重重推開,傅臨意直闖了進來,哀道:「賀敏之啊……你還不如殺了我算了!」
賀敏之忙收好書信,蹙眉道:「又怎麼了?十一王爺有冤不妨到大理寺去喊。」
傅臨意一把握住他的手,幾乎要哭出來,搖頭道:「這個冤枉喊不得……」神張:「你是不是要娶方開謝?」
賀敏之甩開他的手,嘻嘻笑道:「怎麼?你這麼張方小姐,莫非對心存不軌?」
傅臨意苦著臉:「可不是?我至今未娶正妃,就是一心想要,偏偏皇兄心裡眼裡都沒有我,原本說要把給了太子,現在又說要給你,可憐我碎了一顆心,有冤無訴……」
說著又撲到賀敏之上哀哀痛哭。
賀敏之掙不開,冷笑道:「你最好趕放開我。」
傅臨意不鬆手,反而抱得更了些,邪笑道:「為什麼?」
賀敏之嘆了口氣:「我告訴你一個。」
「我不會娶方開謝。」
「因為我喜歡男人。」
「所以你再抱著我我就要對你不軌了。」
傅臨意立即鬆手,卻喜上眉梢:「你當真不會娶方開謝?」
賀敏之懶得看他,只點頭。
傅臨意笑道:「那就好了!方開謝嫁不得你,只能慢慢等著,等到嫁不出去時,我便可以趁虛而。」自贊道:「此計大妙!」
又道:「我過幾天要去江南轉轉,順道去臨州見老十四,你有什麼話或者什麼事要捎給他只管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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