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中軍大帳，以暖急急忙忙撲向我。我給他撞得悶哼一聲，他又急急忙忙地推到一邊，慌慌張張地問我，“爺，怎麼了？”

靜又拉開他，攙著我躺下，解開鏡波，然后掀開。右到左右肋，青紫一片。我手一揚，一枚飛鏢清脆落地。千云是用毒的世家，這鏢上應該還有他們家祖傳的絕毒“醉夢”。聽說中者功夫再好，也會在四五天之在睡夢中死去。靜又眼神一暗，以暖驚呼，“爺，怎麼辦？”

靜又嘆口氣，拿了白布烈酒，拎起來就往我傷口上倒。然后用了力，緩緩，幫我正骨位。我一看以暖一旁干著急，笑了笑，他的下頜：“沒事。打仗麼。不死就是萬幸了。”以暖純凈的大眼睛瞄來瞄去，想看我的傷勢，又不敢看，一副快哭出來的表。

“醉夢的解藥，我可沒有。”靜又看了我一眼，沉聲道。以暖嚇得看向我，我搖搖頭，輕聲道：“知道你爺我為什麼百毒不侵嗎？因為我中的烈毒實在是太多了，再多個一種兩種，也就那麼回事兒了。”以暖用小手合攏著我的右手，小臉兒埋在我的手心里。

“燒盆開水來，丟塊銀錁子進去，一定要滾過三遍的水。”靜又突然冒出一句，以暖應了一聲，跑出帳去。

“給人家擋了一鏢，人家未必領呢。”靜又輕輕地拭著我的傷口。

“我知道。”小家伙在我邊故作鎮靜，其實都嚇傻了。我閉著眼睛養神，半天沒聽見靜又的靜。我睜眼一看，靜又垂著眼簾默默地發呆，長而翹的睫微微著。

“靜又？”

“啊？”他嚇了一跳，慌忙問我：“怎麼，很難麼？”

我皺皺眉，沒有說話。

靜又的手指纖長白皙，作又輕又。在我左藍蓮的位置，徘徊不去。

“你啊。”半天，他吐出一口氣，“以你的功夫，耶律慶祥能傷你這樣？還是你覺得，這樣痛快些，心里能好些？”

我閉著眼睛，到靜又微涼的手指輕輕點在我的傷口上。

“你來干什麼。”我平靜地問他。他的手指一滯，接著有若無其事地輕笑：“怎麼，我不能來？哦，對了，你還沒完全地把我的經脈疏通，算算又該到日子了。”

我冷笑，“不礙事，其實現在你也覺到了，你的真氣已經完全可以自導，堵你心脈的邪之氣都已經被我引過來了。有我沒我，不重要。”

“嗯？你什麼意思？我就是要你給我疏導！”靜又惱道：“從小到大都是你給我疏導的，我就是要你給我疏導！你傷了沒關系，我等就是了！”

我長嘆一聲：“不要胡鬧了。你走吧。”

靜又似乎是一愣。“這麼著急趕我走？我就那麼礙你的眼？”

“你帶在這里能干什麼？”我睜開眼睛，反問道：“你能做些什麼？”

“你能干什麼我就能干什麼！”靜又攥著拳頭，指節發白：“你什麼意思？”

“這苦你不了。你以為行軍打仗是干什麼的？”

“我自然知道！”靜又也是冷笑：“尉遲雷煥，你未免也太小瞧我了！”

“別跟個潑婦似的無理取鬧！”我怒了：“你以為好玩嗎？行軍打仗的我帶著你干什麼！”

“潑婦？在你眼里我不及個潑婦呢吧！”靜又也怒了：“你以為我是個什麼東西？無恥？下賤？自甘墮落？給人垃圾一樣用完就扔了還地跑來倒？”

“那你還不給我滾！”我撐起上：“賴在這里做什麼？是個男人就給我痛快地滾！老子我不喜歡男人，誰要你倒？”

“哦？你有命等嗎？有命等到娶妻生子嗎？”靜又幾乎吼出來，我一掌掄過去，靜又的子一晃，角淌下來：“那是誰害的！”

半晌沒靜。我倒在床上，鉗著太，眼前一片黑。

“可舒服了？”靜又輕聲細氣地問了一句。我閉著眼睛，沉默不語。“吼也吼了，罵也罵了，打也打了，可舒服了？”他過手來，輕輕地著我的臉：“雷煥，我知道你恨，我知道你心里苦。尉遲世伯當年趕走你的那件事，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我真的不知道如果我要活下來，你要付出如此大的代價……當時我自絕的心都有了……可是不行啊……我總不能欠著你的東西拖到下輩子去……下輩子，回一轉，究竟，誰還認識誰呢……”

我爹要用我煉藥，恐怕余嬤嬤當年也是知道的。當時那憐憫慈悲的眼神，像刀子似的剜著我，疼……

“靜又，你知道元嬰要怎麼煉嗎？”我閉著眼睛，微笑：“師父以前背著你煉過，我打下手。現在想起來，恐怕是為了煉我先練練手吧，畢竟純的子天下估計僅我一人了……那孩子也是師父撿回來的乞丐，和我一般大，一對眼睛烏溜溜的特別好看……先要砸斷胳膊和骨。這樣才能乖乖聽話。不能傷到筋脈，否則氣不通就了‘廢料’了。那天晚上我一直在，那孩子活活把嗓子哭喊爛了……我捂著他的，師父配藥必須清靜。我說，你疼嗎？那就咬我吧，沒關系。他在我懷里一邊流淚一邊搖頭……然后是斷食，上十天，只給喝水，清空脾胃。那孩子奄奄一息地躺在臺上，師父給灌了鎮魂散，死不了，可活著更遭罪。他里說不出話來，每次看到我，眼神就一亮急切地看著我，跟我說，我好，我好……我不敢給他吃的，因為那時候我覺得不久躺在那里的人就是我了！清空之后，把他浸在藥酒里，泡著。他那時候一直笑，一直一直地笑。他用口型告訴我，‘知道我為什麼要來嗎？因為那人說，要給我包子，我就跟著他來了’。最后，往他上糊金泥時，他瘋了一樣地掙扎。我抱著他的頭，他張著哭，師父嫌吵，我捂著他的，直到……糊到他的臉。他看了我一眼，當時我害怕極了，那眼神里……什麼都沒有了。這麼些年了，我一直在想，那孩子到底是被金泥給捂死的，還是在丹爐里被活活烤死的？嗯？你說哪種可能比較大？靜又？那個時候你在哪里？你知道嗎？你到底知道什麼呢？”我越說越輕，一直保持著微笑，“人命到底算什麼呢？我到底又算什麼呢？”

靜又抖著我的臉，聲音抖著：“雷煥不哭，雷煥不哭，不哭……”

我躲過他的手，翻了個，臉對著墻：“靜又，你走吧。我知道，不是你的錯。可是我真的不想看見你。你……走吧。”

靜又的手頓了頓。“我……不走。雷煥，我說了，不能欠著你的東西帶到下輩子去。回一轉，誰還認得誰？這輩子，能還的，我全還給你，不能還的……到閻王殿上再理論吧，到時候咱們兩清了，誰也不欠誰的了，誰也礙不著誰的了……”

“我肯定到不了閻王殿，死了直接到地獄上刑。”我的笑意更大：“我十惡不赦，在人間又搶了閻君的名，他老人家怎麼會放過我？”

“那更好，斷的更干凈。咱們各走各的路，可是活著一天，我就和你糾纏不清楚，雷煥，咱們之間的帳，算不清楚了……”

他的手，正按在我肩上。微微著，微微暖著。

我沒有，靜又輕輕伏到我肩上。發正掃著我的臉，垂到我的肩上。

看過太多的生死。習慣了，所以麻木了。朔冽峰上，娘抱著我哭喊，現在想起來，要是那時候真的死了，是不是也是一種幸運？

“爺……”以暖怯怯的聲音傳來，靜又直起子，我翻過來。他端著一盆熱水，巍巍地站在帳外。

“進來，水不燙麼？”以暖把水盆放下，兩只小手被燙得通紅。靜又眼睛，起，凈了手，開始為我熱敷。以暖一直站在我床前，低著頭，頭發在臉上投下一大片影，看不清表。

熱敷按完，靜又道：“好了，把水倒了，你去休息吧。”

以暖卻不。靜又有些奇怪，重復了一遍，以暖忽然抬起頭來，直眼看著靜又，上笑著，眼睛里卻冷冷地清明：“我是爺的侍，爺要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只是公子是怎麼回事？”

靜又一愣，大概沒想到看上去一貫順的以暖會這麼說話，以暖微笑著看著我，“爺睡覺淺，休息的時候不慣邊有人。爺要是要休息了，公子也休息吧。”

靜又剛想說什麼，林副將適時地進來了。他看了看靜又以暖，我點點頭，他才說道：“主上，廣湟里契乾將軍安排的差不多了，俘虜和百姓，共計兩千多人。”

“很好，讓契乾將軍把廣湟收拾好，在城外駐扎大營，等后續兵源。我們兩天后拔營北上。”

“你的傷……”靜又一看我，我揮揮手：“今天都累了，都不清楚了，回去早早歇了吧。”以暖倒是高高興興地整理了一下我的被，輕聲道：“爺，以暖先下去了。您有事就以暖啊。”我想了想，對林副將道：“這是凌先生，以后是咱們的軍醫。你好生安置個住吧。”林副將立正頷首，行過禮之后，領著靜又往外走。靜又回頭神復雜地看了我一眼，又好似不經意地掃了一下以暖。以暖撅撅，歡快地說：“那爺好好休息吧。”

手里握著一塊玉。是娘讓以暖捎來的。據說，很辟邪，很安神。玉倒是好玉，盈盈碧綠，潔瑩潤，手升溫。九尺蓮臺上坐著大慈大悲的九天菩薩，神悲憫，俯眾生。

菩薩，我回頭，卻已找不到岸。

這世上，究竟誰能被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