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明姝正坐在廂房里,對著燈寫字帖,晏子欽回來后要檢查的,最近沒什麼長進,“晏老師”意見很大,可能會打手板。寫到“似蘭斯馨,如松之盛”一行時,忽然抬頭,正對上一面銅鏡,鏡里映出明姝的臉。
“好啊……”的自癥又犯了,幸好春岫出去還碗筷了,否則也要被自家小娘子麻的一口老直噴天花板。
把筆一扔,換了描眉的細筆,蘸著螺子黛淺淺描畫,撲上一層輕云似的白妝,又涂了些潤澤的口脂,用淡赭的檀暈開眉梢眼角,好一個清雅婉約的檀暈妝就要完,正在自我陶醉時,突如其來的鼓聲驚得手腕一抖。
臥槽,檀涂多了……
春岫推門進來,輕聲嘀咕著:“大半夜的還有人鳴冤。”正關著門呢,扭頭看見小娘子的臉。
“娘子!你的眼皮怎麼腫了?誰打的?”
“沒事。”明姝扶額捂臉。
“都黑了好大一片呢,怎麼能沒事!”春岫小步跑過來查看,“奴婢給您冰敷一下吧。”
說著,也不待明姝解釋,火急火燎地往房外走,一開門,門前站著一個三十歲上下,頭簡服的婦人,正是杜興的嫡妻,高擎著手,似乎想叩門。
見門開了,杜夫人愣了一下,笑道:“我剛要敲門,門竟開了。沒別的事,只是勸晏夫人早點安歇,斷案子是前面男人們的事,咱們不必懸心。”邊說邊往里走,最后看見明姝烏青青的眼皮,嚇得搗住了。
沒想到這晏狀元年紀輕輕,看上去文質彬彬,卻是個打人的主兒啊!
明姝趕沾了帕子,往臉上一抹,那片烏青瞬間化開,暈一張大花臉,不過誤會也就此解開。
“這是我上妝時不小心涂重了,沒事,沒事。”尷尬地笑笑,對著鏡子細細卸妝,杜夫人來了,也不好匆匆散了,兩人聊起天來。
見還是個憨的孩子,杜夫人頓時放下心防,把許多家長里短的苦水倒出來,什麼杜興俸祿太又要養兄弟養堂兄弟養堂兄弟的一表三千里親戚啦,什麼自己的孩子讀書都快拿不出束脩啦,什麼國朝員的俸祿厚卻也不住這麼多打秋風的揩油水啦,最后連連囑咐:“晏夫人可要看好你的外子,不趁他年紀輕時拴住了,立好了規矩,以后麻煩事才多呢,別一時心,自己氣!”
明姝聽得一頭冷汗,心想這就是傳說中的宅斗頻道吧,呃,小規模宅斗。
正在杜夫人凄凄慘慘、滔滔不絕時,院里傳來杜興的一聲暴喝,杜夫人還以為丈夫知道自己又在宣揚“家丑”,渾一抖,本能地在明姝邊尋求庇護,可杜興又喊道:“你這孽障小子!給我過來!”
明姝扶著杜夫人倚在門口往院中看,見杜興正揪著一個華服年,那年二十出頭的模樣,白白凈凈,意氣風發的眉此時正深深皺,滿臉的不服氣,通的禿袖戎裝和腕上架獵鷹的臂鞲顯示他剛剛游獵歸來。
年正是杜興的弟弟,被指認為害死尹大弟弟的兇手,杜和。
“不知禮義廉恥的孽障!說,你為何縱馬踩死尹家之人,仗著你哥哥是縣令你就敢在銅陵無法無天了嗎!”
杜和被他拉扯得不耐煩,卻不還手,這個壯的年若是真想對哥哥手,哪怕只是一甩胳膊,瘦弱的杜興就會跌倒在地,毫無還手之機。
杜和大聲道:“我說過了,我是追兔子踩了他家的秧苗,可是從來沒踩過人!”
“現在人證證俱在,你還狡辯,平日就不學好,終于惹下這等禍事!”杜興拉著他就往公堂上走,“走,和我當堂對質!”
杜和也急了,道:“說了沒殺人,就是沒殺人,不信你去問和我同行的人。我的確在田埂上見著一個農夫,可他只是遠遠站著,并未阻撓,可不像弟弟被踏在馬下的樣子,誰知他是不是貪圖錢財栽贓我。”
說著,他掙杜興的手,整整領,大搖大擺地往回走,不管杜興在后大罵“孽障,還想串通你那幫狐朋狗友開自己!”突然,兩邊的衙役命逮捕他,一霎時,昔日的杜二爺被團團圍住,拼殺了一會兒,終于兩拳難敵四腳,被架起來帶公堂。
明姝疑地看向站在一邊的晏子欽,晏子欽按了按手示意回去,可明姝想了想,站出來,對杜興道:“死者在哪,讓我看看。”
只一句話,就好像又回到了現代,又是那個穿行在命案第一線和死者對話的法醫,那些咽在死者咽中無聲的指證由來揭開,把藏的最直接的證據公之于眾。
在場的人包括晏子欽都愣住了,還沒反應過來,明姝已經跟著杜和繞進公堂,尹大還立在中央,他的弟弟尹小魯的被移至一張供桌上,一個頭戴吏巾、穿皂的仵作站在桌旁,手拿一卷銀亮的小刀,似乎正要開刀驗尸。
“尸格填了嗎?”明姝問那仵作。
仵作不知乃何許人也,見是從后宅出來的,不敢怠慢,恭恭敬敬遞過尸格,明姝掃了一眼,上面記錄了尹小魯從頭到腳的征樣貌,諸如發長多,腹傷痕,肩頸痕跡,耳鼻特征,共數十條,不可謂不詳細,只是沒什麼有效信息,比如雖記錄了多鈍傷,卻未指明哪才是致命傷。
從古至今,找出致命傷才是尸檢對兇案最有效的幫助,南宋宋慈的法醫學大之作《洗冤集錄》里就曾說過:“凡傷多的,只指定一傷痕為要害致命傷……如果死人上有兩傷痕,都可以致命,而這兩傷痕如果是由一個人下手打的,那倒還無妨;如果是兩個人打的,就要出現一個人償命,一個人不償命的況了。所以必須在兩傷痕,斟酌出一個最重的作為致命傷。”
“你可找出致命的傷痕了嗎?”明姝問到。
仵作道:“還不曾,不過依小人過往經驗,踩踏致死多是因為口或是頭部重擊,所以想去檢查。”言下之意是,你這個人可以離開了,我們要服了。
誰知明姝戴上擺在一旁的手套,細地揭開料,尹小魯的部的確有很多馬蹄形淤,只是痕跡過于淺淡,而且淤點斷斷續續散點狀,如果真是被馬踐踏,痕跡應該更明顯,除非……這不是生前傷。
那仵作不知什麼生前傷,指著心口的一馬蹄形傷痕道:“此足以致命。”
明姝搖搖頭,道:“這些痕跡明顯是死后造的,人都死了,怎麼致命?”
顧名思義,生前傷就是死者生前所到的暴力傷害,損傷局部可出現一定的組織反映。與之相反的是死后傷,由于傷時死者的生命征已消失,傷無生活反映,例如,出量、無浸潤、傷口無愈合、凝固跡象。但是,若在死亡后短時間傷,尚可產生一定的生活反應,只是程度較輕。
再觀察尹小魯的傷痕,皮下出呈暗紫紅,出量,切開皮觀察,表淺管只有量滲,很明顯,這些馬蹄痕跡可歸為死后一小時左右造的。
也就是說,杜二爺的馬踩傷尹小魯時,他已經死了一個小時了,那麼只能推斷,前來報案的尹大說謊了。
明姝狐疑地看了尹大一眼,發現他也心虛地打量著這個突然出現在公堂上的人。趕過來的杜興見明姝有意避開尹大,便差衙役送他下堂,明姝這才把自己方才驗尸的結果說與眾人聽。
“那麼,致命傷又在哪里呢?”聽罷,杜興追問道,他也希自己的弟弟是清白的。
“還需檢驗,不過仵作說的一點很有道理——致命傷多出現在腹和頭顱。”明姝說著,用帶著雪白手套的手轉死者的頭,果然也有死后傷的跡象,卻找不出生前的致命傷。
“別急,凡是找不到傷痕,可以剃去頭發,看看是不是藏在頭頂。”雖然遠隔千年,導師說過的話又在耳畔響起,明姝借了一把剃刀,削去尹小魯額前的頭發,果然,一塊片狀皮下瘀赫然出現在死者右額角,出點量多、范圍廣,切開后皮下涌出大量鮮,這是他上唯一的生前傷痕跡,力道、位置足以致命。
“傷在右額角……”杜興若有所思地比著作,“那麼兇手多半是個左撇子,左撇子才會習慣地襲擊對面人的右前側。”
一個衙役躬道:“報告大人,卑職小時候和尹大家住得很近,他就是個左撇子!”
只是憑這些還不能妄斷尹大就是殺害弟弟、誣告杜和的罪魁禍首,杜興道:“方才不是讓人去找尹大和尹小魯的親屬了嗎?到了沒?”
衙役道:“早就到了,被晏大人喚去問話了。”
話音才畢,晏子欽拿著一紙卷宗前來,上面是尹家兄弟兩個渾家的口供。尹大的妻子支支吾吾、神慌張,說不出個所以然,倒是尹小魯的妻子一直哭哭啼啼,說是兄弟二人一直因田產劃分產生糾葛,今天傍晚回家時就在爭執不休,飯后,二人又吵了起來,怕打擾孩睡覺所以出門解決,酉時三刻前后尹大回來了一趟,不久又出去了,可尹小魯一直音信全無,他妻子早有預,今晚多半是出事了。
晏子欽把所有線索制一張圖表,又把曲明姝驗尸所得的證據添上:
(圖見作者有話說)
派去尹家搜查的衙役從井中打撈起一柄鐮刀,刀背形狀和尹小魯頭上的傷痕吻合,由此,案也清晰地展現在人們眼前。
尹大和尹小魯,兄弟兩家雖住在同一屋檐下,卻一直因田地相爭,今晚,飯后(約在酉時,晚五點),兩人又爭吵起來,出門涉的路上,經過田地時,尹大暴怒,用左手抄起時常別在腰后的農——鐮刀,打擊尹小魯的頭部右側,致其死亡(約在酉時二刻,晚六點),慌張之下,尹大把尸藏匿在田壟間的雜草下,逃回家,把兇投井中,和妻子商量后決定返回殺人地點另行掩埋(約在酉時三刻,晚六點半),正好遇上夜獵的杜和,尹大蹲下躲藏,杜和離開后(約在戌時,晚七點),尹大發現尹小魯的被馬蹄踐踏,遂起了嫁禍之心,因為杜和是銅陵縣人盡皆知的紈绔浪子,斗走馬,頑劣不堪,而他的兄長杜興又素來公正,尹大才敢鋌而走險,賭的話尚有一線生機,不賭的話遲早會因兇案敗而被決。
衙役在尹大面前宣讀了結果,他本是個農夫,一向不聲不響,沒什麼花花心腸,犯案也不過是激殺人,當時就嚇得屁滾尿流,伏在地上哭喊著認罪,此時,天初明,鳴之聲從遠傳來,一場兇案一夜之間就告破了。
“要不是尸會說話,這起‘二代殺人案’就要為街頭巷尾的熱門話題了。”明姝悄悄回到廂房,用醋和烈酒洗凈了手,活著有些僵直的脖子,如是想道。
這也算是深藏與名了吧,剛剛見到尸太激,又進了前世的工作狀態,似乎有點太招搖了……
想著,門就被推開了,晏子欽袖著手走進來,抿了抿,輕聲道:“娘子,你怎麼還會仵作的行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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