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悅從醒來起整個人就有些神恍惚，他有些喝斷片了，但依稀還記得好像是和謝景去喝的酒，也是謝景給他送回的家。

那這中間發生了什麼？

他知道自己喝醉后是副什麼德行，大街上把司馬紹當庾文君抱著就親這種事兒都出過，還給國子監的夫子撞見了，他喝高了什麼干不出來？王悅膽戰心驚地回想了半天，可別請人吃頓飯反倒將人得罪了。

王悅捧著粥坐在餐桌前，心里難得發慌，王樂在一旁跟他說話他“嗯”了半天愣是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王悅在腦海中想象了一遍他把謝景當庾文君抱著就親的畫面，手里的碗差一點沒端穩。

王樂有一茬沒一茬地找了半天話，漸漸地，看著王悅的眼神就開始不對勁了，這人今兒怎麼看著奇奇怪怪的？前言不搭后語就算了，怎麼覺他今天有些慌？王樂覺得奇了，跟王悅了這麼久，快一年了吧，還是第一次看見王悅這副樣子，今兒像是忽然有了人味，有了點人氣。

怎麼說呢？王樂總覺得王悅似乎天生自帶一距離，好像他和這個世界沒什麼聯系，無論王悅做什麼說這麼，王樂都覺得這人像在冷眼旁觀。以前見過王悅走在街上的場景，人洶涌熙熙攘攘，王悅的背影一眼就能認出來，整一條街道這麼些人，唯獨他的背影看著突兀，怎麼看怎麼格格不。那樣子就好像他是個多余的人，而王悅似乎也從來都知道他自己多余，王樂總覺得王悅在刻意保持這種距離。

非得形容一下，王樂覺得王悅每天活得就像個仙一樣，他這人不怎麼食人間煙火，也沒什麼七六，從天上掉下來一樣，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喝水長大的。

而王悅現在這模樣，王樂覺得像是仙飛得好好的猛地一頭栽地上了。

王樂被自己想法莫名逗樂了，正想和王悅說這事兒，結果低頭一瞟時間，瞬間渾一激靈，顧不上別的扯起椅背上的書包手從桌上抓了油條就走。

“王悅我遲到了，我先走了，你慢慢飛。”快速踩了平底鞋出門就飛奔。

“什麼飛？”王悅沒反應過來，皺眉問了句，王樂擺了下手一眨眼就消失在他的視線里。

什麼什麼飛？王悅一頭霧水。

仙其實還是要食人間煙火的。王悅一直到喝完粥才忽然反應過來，他睡了一晚上本沒起來，王樂就不會做飯，既然如此，那他喝的這粥是誰熬的？

王悅愣愣地低頭看向手里的空碗，忽然傻眼。

不、不會吧？

……下午，在休息了滿滿一個月后，王悅回了王老板的店里幫忙。王老板高興，瞧著一聲不吭低頭干活的王悅，坐在搖椅上抱著大花咧笑，里輕輕哼著小曲，依舊是那《游園驚夢》，“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景奈何天，便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

王老板的老婆從前是個戲劇團的角兒，咿咿呀呀唱了二十多年戲，王老板就學會了這麼小一段，老婆死后哼了十多年。

王悅聽了王老板這唱詞不下幾百次，頭一回聽進去了。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都付與斷壁殘垣，良辰景奈何天。

他放慢了著柜子的作，一抬頭，卻看見門口立著個人。

簡簡單單一白長，清俊得跟從墨水沒干的畫里剛走出來似的。

王悅著他，耳邊響起王老板驚喜的聲音。

“呦！謝景啊！這好久不見了啊！王悅，上茶！”

王悅著柜子的手一抖，角了下。

謝老板又來買茶葉了？他看了眼謝景，放下了手里的東西，轉走進隔間老老實實地去拿茶葉。

沏茶的時候，王悅正練地洗盞倒水，作行云流水，一抬頭，發現謝景一雙眼正著自己，他的手忽然就一抖，差點沒住手里的杯子。他迅速地低了下頭，心中卻猛地騰起懷疑，昨天他喝醉撒酒瘋到底干什麼了？怎麼大白天見著謝景心里頭這麼慌？

王悅沒說話，低頭將茶擺在了謝景面前，轉就走。

瑯玡王家請名士專門教王家子弟們雅趣逸興，這東晉門閥風流，王悅死活沒想到，他年時為了勾搭烏巷大家閨秀們跟著名士學了小半年茶道，結果大家閨秀沒上鉤，他最后在這兒天天盡給謝景端茶倒水。

謝景著回去繼續自得其樂柜臺的王悅，看了會兒，沒轉開視線。

這邊王老板笑呵呵的，順著謝景的視線看向著桌子的王悅，又重新看向謝景，視線輕輕掃了個來回，他搭在案上的手微微一頓，隨即又輕輕點了下，笑了笑沒說話。

他起走到柜子旁，王悅去高的柜子里翻出對骰子。

王悅低頭繼續收拾，卻忍不住看了眼對面的景象。王老板抱著只大橘貓，說什麼都要陪著謝景玩兩把。謝景看了王老板兩眼，最終輕點了下頭。

王悅慢慢著杯子看著這一幕，沒說話。

傍晚的時候，王悅將柜臺上的東西收起來，向從上午起就坐在那賭的兩人，角了下。謝景面上依舊是尋常模樣，坐在那兒瞧不出異樣，還真是一點都看不出來這人從早一直輸到晚，輸到都快打欠條了！夠沉得住氣的，正兒八經的輸了一天了。普通人一上賭桌，賭輸賭贏都有些緒波，所以坊間有久賭必輸這一說，但謝景這人不是，王悅長這麼大頭一回真真切切地領略到了什麼“輸得起”，真是眼睛都不帶眨的。

厲害了。

王悅覺得要不是王老板還指著放長線釣大魚，王老板估計今天能把謝景薅到底都不剩。還賣什麼茶葉啊！一兩局骰子的事兒！王老板算是從今兒起發家致富奔小康了！

王悅看了眼謝景，忽然瞧見謝景正好抬眸向自己，兩人的視線在空中對上了，耳邊是王老板搖著骰盅的骨碌碌聲響。下一刻，王悅頓住了，視線落在謝景袖口出的半截繃帶上，盯了老半天。謝景不著痕跡地提了下袖口。

王悅看了謝景一會兒，別開了眼，轉去收拾柜子。

一連多日，王老板天天都拉著謝景賭局，熱火朝天充滿激，好像一夜之間年輕了十多歲。兩人常常坐下一賭就是一整天，謝景回回就從上午日頭出來開始輸，一直輸到隔壁小學打鈴放學。死了老婆多年的王老板有如開了第二春，每天瞧著謝景，臉上仿佛寫著四個大字：心花怒放。

王悅覺得謝景難道真的不是想睡王老板？

這麼一路輸下去，就連傻子都瞧出其中有些貓膩了！王悅走進店里，看著對面坐在兩個大花圈下扔骰子的兩人，眉頭輕輕了下。他走到柜臺前，王老頭正在柜臺前低頭勾著背寫挽聯，忽然抬頭慢吞吞地說了一句，“不義不取，不仁不問。”說著話的樣子帶著王老板說的一貫小家子氣，老頭抬頭看了眼王悅。

王悅聞聲微微一愣，看著王老頭，隨即聽見后傳來心花怒放的王老板大聲喊道：“王悅，給上茶！”

王悅朝王老頭笑笑，轉去隔間拿茶葉。

王悅沏好了茶，將杯子擺在了謝景的手邊，聽著那骨碌碌的聲響，站在一旁看了會兒，在又一局謝景手前，他忽然出手，將那賭盅輕輕住了。

謝景側過頭看著他，王老板也頓住了。

“我也試試。”王悅扭頭看了眼這些天來坐下就輸得底掉的謝景。

王老板詫異地看了眼冒出來的王悅，又看了眼謝景，問道：“咋的，你也會這個，要替謝大贏兩把？”

“不會。”王悅揭開賭盅看了眼，平淡道：“我試試。”他確實沒玩過骰子，東晉這個玩意不常見。

謝景側過頭看著他，一雙眼清亮而深，瞧不出緒。

這邊王老板一聽就樂了，瞧著謝景沒反對，大大方方地同意了。

“比大小。”王老板笑呵呵地給王悅介紹了一下玩法，接著道：“不難，上手容易得很，這一局比大，吧？”

王悅點點頭。

王老板搖了一陣賭盅，揭開條瞄了眼，笑了下，攤開了，“這頭把你怕是難贏了，沒事，運氣還沒到。”

王悅抬手看了眼賭盅底下的點數，揭開了，王老板抱著大花隨意地一瞥，安的話剛說到一半忽然一噎。

三個六？

王老板詫異地抬頭看向王悅，“今兒手氣不錯啊。”他了下懷中不安分的貓，抬手去賭盅，“再來。”

王悅著手里頭的賭盅沒說話。

一連玩了四十多把，王老板盯著王悅眼睛都直了，這小子是假的吧？！把把手下三個六？！

王悅抱著鉆進他懷中的大花，摟住了貓沒說話，日頭從側的窗戶里照進來，他的一只手著賭盅，瞧著面上依舊是平靜模樣。

“比小。”王老板猛地卷了袖子，瞪圓了眼吼道：“這局比小！”

王悅抬眸看了眼他，沒說話。

手依舊是漫不經心地搖著賭盅，骨質的骰子在撞擊著賭盅發出清脆的聲響，年微微低著頭，將賭盅扣在了桌面上，輕輕揭開了。

王老板已經從位置上站起來了，叉著腰盯著王悅的手看，一連三十多把，把把三個一，他瞪著王悅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還來嗎？”王悅抬頭看他，結果給王老板的一眼瞪得差點手抖將賭盅掉下去，他忙低咳了一聲，“咳。”在王老板的目下低下頭去，手卻沒移開賭盅，他今兒算是豁出去了。要玩？保準奉陪到你盡興，就問你敢嗎？

王老板瞪著一雙眼看著相當不識相的王悅，低頭看看桌案，又看看賭盅，忽然拍了下桌子，“玩個屁！做飯！”這麼玩下去他底都要輸出去了！

臨走前，王老板回頭剮了眼王悅，你個吃里外的東西！

王悅的手猛地抖了下，抬頭看著抖著滿去隔間的王老板，咽了下口水。一扭頭，正好看見謝景著他，一雙漆黑的眼似乎帶著笑意，仔細看卻又瞧不出緒，只有一片黑泱泱的幽暗，王悅的心不知道為什麼就一抖，像是小聲地了下。

王悅瞧見王老板轉走遠了，猛地松了口氣，隨手撈過謝景面前的杯子灌了口茶定了定神。他肯定要不是謝景在這兒坐著，今兒他被王老板活剁了下酒都可能。

謝景著一臉驚魂未定的王悅，沒說話。

王悅抬頭看他，又撞上這人盯著自己，他皺了下眉，“你老看著我干什麼？”

謝景的手輕輕覆上賭盅，向王悅，“這些你跟誰學的？”

王悅抬眸盯著謝景，半晌才開口笑道：“還用得著學？”他擱下了手里喝了一半的杯子。

從前跟著溫嶠一群人廝混在秦淮河一帶的賭桌上，什麼沒耍過，這種骰子他確實沒玩過，但王老板這出千的花樣都是他們一千八百多年前玩爛的。他還記得他小時候在皇宮讀書，一大幫子人沒干別的，鉆研此道，爐火純青，一放學，一群大晉朝紈绔子弟勾肩搭背直奔秦淮河賭場，全是當朝尚書臺一品二品大員的公子，走路都帶風。

后來，他在王敦的軍營里姓埋名待了兩年，靠著賭桌上這點本事在全是流民兵的軍營中混得風生水起，那時候世的當兵的人有了今日便沒指明日，大雪夜他在軍帳里帶頭開賭局，人人里叼草，著膀子在賭桌上殺紅了眼，罵著各種祖宗十八代。那是王悅賭最溜的日子。

在后來，古來征戰幾人還。王悅從軍營出來后再沒過這些東西，他知道，那種朝生夕死、酣暢淋漓的快再也不會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