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杯住了淡青的宣紙，筆蘸了墨，王悅負手立在桌前，面淡漠，執筆的手腕微。

王樂在房門口靠著門框皺著眉看著他，也不知道他怎麼了。自打聽了講座回來，就一個人站在屋子里寫筆字，從傍晚一直到現在，一刻都沒停過。不知不覺間天都已經很晚了，屋子里一片沉沉的黑暗，他卻還是立在那兒，腰背筆直，就像把刀一樣。

王樂不知道說什麼好，只約察覺到王悅現在心不好，卻不知道是為了什麼，明明出門前還好好的呀。不解地看了半天，王樂的眉頭越來越，卻到底沒出聲打擾王悅，難不是生自己埋汰他的氣了？手將房間里的燈摁開了。

屋子里一下子亮堂多了，王樂也不敢打擾，看了眼依舊負手寫字的王悅，轉往客廳里走。

王樂走到廚房給自己下了碗方便面，坐在客廳里邊看手機邊吃面，有點委屈，給你買張票陪你去聽個講座還給你聽出脾氣來了？王樂吸了下鼻子，大口吃著面。

封閉的房間里，王悅提筆一遍遍寫著，滿篇寫得全是“得意”二字。

他一遍遍地寫，筆下淡青的宣紙上似乎浮現出一幕幕鮮活的場景，很多人悉的聲音從記憶的遙遠傳來，他不停筆，他一遍遍地寫。

膛中所有的意氣同時劇烈翻涌，撞上的那一瞬間，他腦海中意識一掃而空，只剩下了這兩個字。

得意。

生而瑯玡王長豫，如何不得意？

一滴粘稠鮮紅的順著下滴下，砸在了淡青的宣紙上，而后是第二滴，第三滴……王悅的眼前漸漸開始模糊。

靈堂。

黑魆魆的棺槨擺在正中央，描金的棺槨被人蠻橫地掀開了棺蓋。

紫的貴婦人蒼白著臉搖搖墜地坐在棺槨邊，眼睛發紅，橫眉掃了眼冷冷階下跪著的一眾縞素男，眼神過，眾人紛紛斂聲屏息，連大氣不敢一口。

曹淑慢慢起，握住了棺中覆著白布的年的手，一點點握了，替他暖著手，眼神也漸漸溫了起來，曹淑從懷中掏出系著紅繩的長命鎖，小心翼翼地纏著年的手腕，低著頭淡漠開口，略帶沙啞的聲音在一片死寂的靈堂里響起來。

“死的人，是當朝丞相的嫡長子，堂堂武岡侯世子，大晉朝的中書侍郎。”曹淑回頭看向站在堂中沉默不語的男人，一字一句緩緩道：“王茂弘，你不止一個兒子，但是如今死的人，卻是我唯一的兒子。我就這麼一個兒子。”見男人默然不應，曹淑回輕輕攥著年冰涼的手，就像王悅小時候一樣輕地著他的臉,蒼白著臉，一雙眼卻是溫，低聲道：“我養了二十年的兒子，說沒了就沒了，憑什麼？你憑什麼不讓我見他！”

話音剛落，堂下所有跪著的仆人全都猛地撲通一聲伏地，渾抖得有如驚弓之鳥。那男人看著悲痛的結發妻子，倒是沒說什麼，只是疲倦地立在那兒，這些日子真的鬧夠了。

許久之后，靈堂里又只剩下了曹淑和那躺在棺槨里的年，靜靜坐著，著年手腕上致的金長命鎖沒說話。不知坐了多久，輕輕吸了下鼻子，抹了眼淚看向那年，輕聲笑道：“冷嗎？長豫啊，這兒實在涼得很，母親再給你抱床被子過來，等著啊。”說著話，起拖著酸的往外走。

“母親。”

曹淑剛走下臺階，忽然聽見后傳來這一句，整個人轟然一震，渾一抖，猛地回頭看去。

清冷幽靜的靈堂，月下林木扶疏，一兩只飛燕振翅掠過檐下，驚起青銅鈴一道清越聲響，空無一人。

怔了片刻，而后猛地沖了回去，燭婆娑，扶著棺槨強撐著筆直站著，著手著棺槨中沒了氣息的年的臉龐，低聲哄道：“長豫，母親在啊，母親在這兒呢，母親哪兒也不去坐在這兒陪著你啊。”

一句安的話說到最后，沙啞哽咽到幾乎沒了聲音，曹淑猛地吸了口氣平復了一下心緒，抬手隨意地揩了眼淚，溫地低聲緩緩笑道：“長豫，別怕啊，母親在這兒呢……”

房間里。

王悅猛地睜開了眼，“母親！”昏黃的燈直直照進了他睜大了的雙眼，無數紛飛的點涌了他的視線，亮晃晃的一片，他大口地著氣，“母親！”用盡全力氣從地上爬起來，腳一，竟是重新摔了回去，他低頭看了眼，鼻還在止不住地淌，順著下滴滴砸在地上，膝蓋邊已經淌了一大攤鮮紅了。

王悅看著一地的發蒙，腦子里卻還是剛才的畫面，有些震驚，有些不可思議，他剛才……剛才是看見了什麼？

“母親。”王悅撐著凳子一點點站起來，低頭一看，發現手里還著那支筆，筆端已經吸飽了。他著手撐著墻，想穩住自己的形，忽然聽見咿呀一聲推門聲。

王樂畫了好幾個小時的畫，困得直打哈欠，隨意地看了眼墻上的鐘，忽然詫異地發現這都快零點了。回頭看向王悅的房間，心中咯噔一聲，心道不是吧？王悅還在寫字？放了畫筆往那還亮著燈的房間走，還沒走到，忽然聽見里面傳來砰的一聲，像是有人狠狠摔跪在地上的聲音。

就在同一時刻，王樂手推開了門，眼的腥一幕差點嚇得魂飛魄散，開口就喊了聲，“王悅！”

王悅倚著承重墻，一只手著臉上的，另一只手抖著著筆，白的襟已經染了，一大片刺眼的紅，這一幕就已經夠嚇人了，更別說地上還有一大攤。

王樂刷一下驚得回魂了，立刻飛奔出去拿了紙巾回來，沖回來抬手就替王悅堵住了鼻子，“王悅！你、你別怕，我給你救護車！對，救護車！”著手就去掏兜，掏了半天忽然想起手機落在了客廳，轉就想跑去客廳拿手機，忽然胳膊被人拽住了。

王悅眼前又開始發黑，頭腦卻是異常的清醒，他一手拽著王樂，另一手沉穩地著臉上的，低咳了聲緩緩道：“王樂，過來，我有話和你說。”

“說個屁啊！！”王樂猛地拔高了聲音罵道，這都什麼時候了，王樂甩了王悅的手就跑去客廳找手機，慌地找到后，著手瘋狂地按鍵，半天才發現手機沒電了，“！”轉就跑回房間，“王悅你手機呢？王悅！手機呢！？”

王悅看著臉蒼白渾發抖到翻找手機的王樂，怕自己這一臉嚇著，強打起神從一旁抓過一把紙巾按住了，隨便地抹了兩把，低聲道：“王樂，過來。”

王樂正在找手機，聞聲一回頭卻忽然發現王悅臉難看得跟個死人似的，眼見著他似乎要倒下來，猛地沖上去攥住了他的手，聲音開始發抖，“王悅！王悅你別嚇我啊，撐著點啊！”

王悅抬眼著，昏黃的燈下，驚慌失措的清秀頂著一頭瀲滟的頭發，這樣貌就像他一直覺得那樣，實在漂亮得過分。這樣貌真的像一個人。

他想手一下的頭發，卻在看見自己那一手時生生忍住了，他抹了下鼻子開口道：“王樂……”剛一張口，就涌了出來。

“！王悅你在說什麼？”王樂嚇得更厲害了，這回整個人都不由自主地開始抖起來了，“別，王悅，你別說了，你手機放哪兒啊？！王悅你媽的你說話啊！”

“王樂。”王悅按住了鼻子，鼻跟剛才相比已經流了不，王悅眼前卻依舊在發黑，他撐著墻筆直地站著，看著手忙腳的王樂，“別找了。”他低聲道，“王樂，別找了。”

王樂剛從紙堆里出了手機，看見屏幕亮起的那一瞬間，猛地捂住了臉，眼淚不知道為什麼就下來了，邊撥號邊碎碎咒罵著，“王悅你他媽流個鼻跟要死了一樣，你他媽的你敢死了留我一個人試試？你媽的，回回都嚇我，我他媽就你一個哥了啊，你他媽當我管你死活？！王悅你王八蛋！”

電話接通的那一瞬間，王樂眼淚瞬間就飆下來了，“醫院？這兒快死人了你們他媽的快過來啊！”

王悅想說句什麼，不，應該說他想代句什麼，可那一瞬間，看著驚慌失措的王樂，他竟是一字都說不上來，他到底不是王悅。

他是王長豫，瑯玡王長豫。

他在這兒太久了。這兒的日子安逸，平穩，沒有算計與謀殺，更沒有那些要人命的繁華，他在這兒渾渾噩噩過了兩年日子，說長不長，說短不短，過得稀里糊涂的，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過得尚好，總之是一轉眼就過下來了。回想這兩年時，他竟是也會有那麼一瞬間貪這兒的安逸，貪這里的太平。

這兒沒有兵荒馬，沒有饉和瘟疫，沒有山匪強寇，比起兵荒馬人命草芥的晉朝，這兒實在算得上是太平盛世。寧為太平犬，不為世人，這種海晏河清的太平對王悅來說有一種莫名的吸引力，他們這一代建康門閥子弟大多是是西晉世流亡者的后人，家國天下是他們從小聽著父輩一遍遍講下來的，天下太平是他們這一代江東年人的懷。

可這兒再安逸，他再欣賞，這兒到底不是他的家啊。正如昨日那人所說，他的家國，狼煙滾燙，數百萬漢人還在北方被人踐踏，那是他曾許諾與人一起守護的瘡痍天下，這些年志誰忘記了都可以，他不行，他瑯玡王長豫絕不能忘。

屈指算一筆，他的家，他的國，他的姓氏，他的雙親，還有他的年得意，他負了多？就像是忽然有道雷電劈下來，把眼前的一切照的明亮無比，王悅猛一下頓住了。他咬牙撐著墻，一點點站穩了，待到眼前的黑暗散了些，他抬手抹了把，抬往外走。

王樂正打完了電話心里正發慌，一轉頭就看見王悅徑自往外走，心中一，上前就一把扯住了他，“王悅你干什麼去？”

王悅回過頭，王樂掌大的臉上全是張和驚慌失措。

“這都什麼時候了？你跑哪兒去啊？”王樂也不知道是怎麼的，一對上王悅的眼神，整個人忽然就徹底慌了，拽著王悅不撒手，“王悅，你沒事吧？你怎麼了？王悅你他媽的你別嚇我啊。”

王悅看了一會兒，忍不住手輕輕了下王樂的頭發，低聲道：“差點忘了你了。”

王樂也聽不懂王悅神神叨叨說些什麼，就是下意識拽著他的胳膊知道不能撒手，正慌張著，卻忽然覺到王悅攬住了自己的肩輕輕抱了下自己。

“沒事啊。”

王悅渾都是狼藉的跡，靠著墻才能站穩，看上去尤為狼狽，可就是這麼個虛弱的人，他抬手著自己腦袋的那一瞬間，王樂的心卻忽然莫名就定了下來。王樂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明明都覺得安定多了，抬頭看了眼王悅，眼淚一個沒收住又突然啪嗒往下掉，惹得自己也尷尬，偏偏一邊尷尬一邊眼淚又掉個不停。說：“我喊了救護車了，王悅你撐著點啊！”

王悅著王樂的頭發，輕輕抱著聽著輕微的泣聲，沒說話。

醫院。

喂了兩粒藥，腦子里昏昏沉沉地犯困，王悅窩在病房的床上竟是不留神睡過去了。王樂沒敢醒他，念著他好不容易睡一會兒，坐在床邊替他生疏地蓋好了被子。后有開門聲響起來，王樂回頭看去。

手里著化驗單和病歷本的謝景推門走進來，看了眼窩在床上沉沉睡去的王悅，放輕了腳步。

王樂看著謝景，忽然就有些不好意思，和王悅對醫院啊化驗啊這些事兒都不懂，這些天忙里忙外的全是謝景一個人，還回回凌晨兩三點打電話把人過來，也虧得謝景這人脾耐心都極好，肯三番四次地出手幫和王悅，要是沒了謝景，王樂都不知道這些事該怎麼辦了。想著，忍不住漲紅了臉，結結地道了句謝。

謝景掃了眼，點了下頭沒說什麼，視線落在床上睡得正沉的王悅上。

王樂猶豫片刻，低了聲音問道：“我哥、我哥他到底怎麼了啊？”這他媽的一天天的實在太嚇人了，王樂覺得再來這麼一兩次，估計能給王悅嚇傻了，這哪兒的了啊，看著謝景，怕吵著王悅小聲地問道：“我哥他、他回回這麼流鼻，不會出什麼事兒吧？”

謝景著王悅沉默了一會兒，而后低聲道：“沒事，天快亮了，你去隔壁睡一會，這兒我來守著。”他在床邊坐下了，手將王悅的半在外面的手輕輕放到了被子里。

王樂出門前忍不住回頭過門看了眼，病房里遮窗簾拉上了，隨著門漸漸合上，房間里也愈發昏暗，謝景坐在王悅床頭，微弱的勾勒著他的臉廓，看不清表。

王樂只看了一眼，心頭莫名一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