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斯伯把林熠按回去坐好,他和林熠的爹林斯鴻長得很像,老侯爺林斯鴻上浩氣凜然,錚錚將門風范,長年在外帶兵,與林熠見離多。
而林斯伯經商,林熠幾乎是跟著林斯伯長大的。
林斯伯低聲對林熠說:“可知江州阮氏?”
林熠恍然大悟“哦”了一聲,朝林斯伯狡黠一笑:“就是跟你一樣有錢的阮家?貴客,當真貴。”
林斯伯了手上扳指,無奈看了他一眼:“比這個干什麼”,看了看正跟賀定卿相談的蕭桓,對林熠說,“阮公子這回來,是幫咱們家辦事的,你跟人家好好相,不要冒犯。”
又對林熠正道:“玉衡君是阮家的客卿,人家聽聞你不大好,特意帶了玉衡君來,瞧瞧,多周到。”
林斯伯的生意做得極大,瀛州林氏、江州阮氏、建州顧氏,是家比肩的三大巨賈氏族,瀛州林氏,就是指林斯伯。
世上富賈多不可數,但這三家家風講究,做事很有一套,資助寒士、救濟百姓、籌餉酬軍,聲極高,為經商世家,卻有“士”的底蘊,備世人尊敬。
林斯伯對蕭桓很是喜歡,飯后拉著他去花廳邊下棋邊商量事,林熠把喝醉了的玉衡君扶回去,囑咐侍從照顧,轉出來,賀定卿正等在廊上。
“姐夫,怎麼?”林熠見他單獨過來,避開了林斯伯他們,想必有事要說。
賀定卿把一封信遞給他:“小熠,你爹找了幾套古陣法圖,讓我給你帶來,下回你去軍中,可看看演練布陣。”
林熠左右看看,把信迅速收進懷里,笑道:“二叔不知道吧?”
賀定卿也笑,十分儒雅:“要是知道,你就拿不到了。”
二叔林斯伯一向不想讓林熠走他爹的路子,帶什麼兵打什麼仗。
他每次見到林斯鴻,就掰著手指頭板著臉嘮叨這位兄長:“烈鈞侯府握著兵多年了?多代了?能打仗的不止林家,你要忠勇,也看看人家愿不愿意讓你忠讓你勇。”
林斯鴻才不管他嘮叨,前腳笑呵呵點頭,后腳拎著林熠溜到一邊,又給他講帶兵布陣、帶他練劍,父子兩人一個樣,氣得林斯伯摔算盤甩袖子。
就算在軍中回不來,林斯鴻也時不時把新研究的遁甲兵陣送回來給林熠,林斯伯每每發現,就要寫信去罵一通。
巧的是,林斯伯自家婿賀定卿,出賀氏,也是將門世家。
他倒是很喜歡這個婿,賀定卿與林云郗又恩,天造地設,林斯伯只能慨嘆都是命。
林熠如今想來,二叔其實看得很通,看到烈鈞侯府被眾人覬覦的命運,想要讓他們急流勇退,用心良苦。
“我后日要去武安州,要給你爹帶什麼話嗎?”賀定卿問林熠。
林熠想了想說:“就告訴我爹,我過陣子去找他。”又問,“怎麼走得這麼急?軍中出什麼事了?”
賀定卿也有些無奈:“開春了,然十三部算是安分,唯獨沮渠部頻頻來擾,武安州正在換防,忙不過來,我得去一趟。”
林熠點點頭,他倒是記得,上一世這時候,沮渠部確實鬧過一陣,但不是什麼大事,便也不擔心,跟賀定卿說道:“姐姐和西橫肯定舍不得你。”
賀定卿想起妻兒,眼里盡是溫,搖搖頭拍拍林熠肩膀:“我很快就回來了,替我照顧好你姐姐。”
林熠回了院子,月上柳梢,明霜滿地,并無甚麼睡意,便掏出林斯鴻的信,靠在廊欄上把信拆開了,借著月和廊下燈盞看起來。
信里果真是古陣法圖,第一頁是正正經經標注的陣位,第二頁開始,解說標注的字跡雋雅,旁邊卻非要畫一堆歪瓜裂棗的小人兒來示意,一看就是他爹的手筆。
林熠看著那堆柴火小人兒笑起來,想象著他爹在燈下提筆畫小人兒的樣子,頓時很想他爹,不知林老侯爺在北疆是不是很無聊。
“想到什麼有趣的事?”清清朗朗的聲音和月一般。
林熠抬眼,見蕭桓正在院門口站著,淺青袍淋著月,正看著他。
林熠心里一陣沒來由的愜意,躍過廊凳,輕輕落在院,朝蕭桓笑嘻嘻道:“二叔才放你走?”
蕭桓邁進院中,朝林熠走過來,笑著說:“林老爺很下棋。”
林熠哈哈一笑:“二叔下棋是很厲害,就是太癡迷,一陪他下棋就不讓走。”又隨口問道,“二叔贏了幾局?”
蕭桓認真想了想,還是如實答道:“沒贏。”
林熠一愣,笑了半天,蕭桓在一旁背著手,微微偏過頭,微笑看著他,似乎也被他的愉悅染。
“這是何?”蕭桓見他手里著那幾張紙,問道。
林熠把信揚了揚,給蕭桓看信上的畫:“家書。”
蕭桓看了也笑:“老侯爺別有意趣。”
林熠著蕭桓,不知是月湛湛還是燈燭盈盈,覺得越看越好看,也越看越悉,不由自主問道:“我是不是……”
話未說完,林熠突然覺得左肩一陣錐心刺骨的痛,閃電般蔓延到整個口,心臟都幾乎被扎,眼看要倒下去,蕭桓心里一,立即扶住他。
院外仆從正要進來,嚇得驚呆了:“小侯爺又病了?怎麼這麼嚴重?”
林熠疼得出不上氣,滿頭冷汗,只覺得上一世中箭的瞬間重現,抓著蕭桓的領,卻控制不住地癱下去。
蕭桓把林熠打橫抱起,轉頭對仆從說:“玉衡君來!”便立刻把林熠抱進屋里。
林熠疼得昏天暗地,罵臟話的力氣都沒有了,手里仍攥著蕭桓的領,蕭桓看著心疼,傾將他攬在懷里,神凝重。
玉衡君一酒氣,綴著滿叮呤當啷的家當,提著拂塵撲了進來,一雙眼睛好似對不上焦,指著蕭桓,醉醺醺道:“抱……抱抱著干什麼?放倒!”
又轉頭沖門口焦急的仆從說:“出去出去都出去,誰來了都在外面等著!”
仆從們知道這是林斯伯請來的圣手貴客,只得聽命下去,關上房門。
蕭桓蹙了蹙眉,依言把林熠的手指扳開,將他放平。
玉衡君叉著腰道:“領拉……拉、拉開!”
林熠昏昏沉沉,蕭桓將林熠的襟敞開,林熠左肩鎖骨上的鮮紅印記赫然,仿佛要滴出來。
蕭桓一眼認出這位置,手指輕輕了一下:“箭傷的地方……怎麼變這樣?”
玉衡君冷哼一聲,帶著酒氣湊過來,把一粒丹藥塞進林熠里,蕭桓著林熠下頜讓他吞咽下去。
“折花箭,誰想出這麼毒的辦法啊?嘖嘖,你知道這有多疼麼?”玉衡君罵罵咧咧,取了銀針,在林熠肩頭和口施針。
丹藥化開,疼痛散去,林熠卻似乎太過疲憊,直接沉沉睡去。
“折花弒神。”玉衡君嘖嘆道。
蕭桓修長的手指挲著林熠的眉骨,坐在旁邊目不轉睛看著林熠,問玉衡君:“弒神?”
玉衡君施完針,揣著手癱倒在旁邊的太師椅上,瞇著眼睛說:“他那時候,是不是看不見也聽不見?”
蕭桓的手僵了一下,想起上一世丹霄宮里,林熠雙眼蒙著玄錦帶,整日靜靜待著的模樣。
他輕輕著林熠臉頰,點點頭:“他那時候中了箭,傷勢太重,我帶他回去后,他撿回一條命,卻眼睛見不得亮,也聽不清楚……”
玉衡君說:“折花箭本來是世外之,傳說連仙者也能殺死,因而有‘折花弒神’的說法——你說說,你們尋常人被這樣的東西傷了,該有多疼?他當時撿回一條命,已經是難得,至于聽不見看不見,也是正常。”
又上前仔細看了看林熠左肩印記,搖搖頭說:“你們重活一世,大概也是因此。”
蕭桓思索片刻,微微瞇起眼看著玉衡君:“世外之?怎麼到了凡俗中?”
玉衡君鼻子,打了個酒嗝,訕訕道:“老道當年在紫宸境,沒鎖好門,折花箭丟了……看我干什麼?這不是來給他治了麼?”
蕭桓并不關心其他,只問:“能治好?我看他疼的很。”
玉衡君又起膛,十分自信地說:“老道說話算話,說了給他治,就治得徹徹底底。”
蕭桓推開門,便見林斯伯聞訊趕來,皺著眉頭等在外面,林云郗和賀定卿也等著,小西橫抬頭問:“舅舅怎麼了?”
玉衡君正在收銀針,沒回頭答道:“沒什麼大問題。”
林斯伯瞧著雙眼閉的林熠,上前兩步要靠近了看,怕妨礙玉衡君收針,又退回去,說道:“有勞玉衡君了。”
林云郗眉頭微蹙,賀定卿攬著妻子安道:“小熠底子好,別擔心了。”
玉衡君收了銀針,蕭桓過去給林熠把襟整理好,蓋上被子,又拿過錦帕給他去額頭的冷汗,照顧得甚是練,一氣呵,十分自然,旁邊眾人竟也沒覺得不對勁。
賀西橫爬上榻,手林熠額臉頰,里念叨:“舅舅不疼,西橫給。”
林熠昏沉間,陷極其真實的夢境,他到自己上的鎧甲沉重,四周是茫茫無際的荒原——
“我爹快不行了,他從前多疼你……”林云郗雙目紅腫,長途跋涉到北疆,已不復昔日的神采。
秋風四起,塞外枯草漫漫,林云郗鬢發凌,抱著他淚流滿面:“你回去看看他……他們說是你害了我爹,姐姐知道不是的,姐姐信你……”
可林熠如何能走,烈鈞侯府上上下下多人命,一步行差,萬劫不復。
他戴著冰冷護甲的手替姐姐了淚,將送上馬車,始終未往家的方向邁出一步。
這一面卻是和姐姐的訣別,不到半年,曾名一時的林家明珠香消玉殞。烈鈞侯害死親叔叔、死姐姐的傳聞愈發不可收拾。
背恩無,不仁不德,仿佛是真的一樣。
——世人背后稱他為“不義侯”。
傳到林熠耳朵里,他只不屑一笑,未置一詞,可西風獵獵的寒夜里,他曾醉過多次,沒人知道。
畫面陡轉,十四歲的賀西橫俊朗無比,眉目間繼承了林家人的鋒芒,一風塵仆仆,站在七年未見他的林熠面前。
“舅舅,他們說,是你害死了外公和我娘。”賀西橫的神戒備而陌生,話里是猶疑和質問。
林熠收回了想要擁抱小西橫的手,喜悅瞬間褪去,抑著痛苦,淡淡道:“若我說沒有呢?”
……
林熠嚨中發出一悲哀的低,猛地睜開眼睛,雙手抓向虛空,卻落一雙溫暖的手里。
“姿曜,醒醒……是夢!”
清潤溫和的呼喚闖耳際,打碎了夢境中那些怨忿的目。
眼前的人下頜線條清冶,一雙鬢墨眉微蹙,桃花眼里映著自己蒼白的臉,卻滿是溫。
林熠松開手,下意識地靠過去,蕭桓俯抱住他,一下下輕拍他的背脊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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