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家白姬,向二位貴客請安。”
正在此時,一串木屐踱過地板的聲響接近了門口,接著,珠花簾被掀了起來,走進來的子一白勝雪,素面朝天,眉淡如遠山,頭上飾只有一支紫荊花發簪,懷里抱著一張尾琵琶,鞠一鞠躬,便在我們面前的椅子上坐下了。
目落到我上,眼睛一亮,點了點頭:“客想聽什麼曲兒?”
我道:“《錦夜行》。”
白姬自然一下明了我的意思,心領神會地一笑,站起來:“這曲兒不一般,得請人來與奴家一起彈奏,還請客多等一等,待奴家去安排。”
我揚了揚手:“你且去安排,不過別太慢,時間不多。”
白姬點了點頭,起便出去了。我心知已去安排帶我出城,而在此之前,我需得想法子擺這個小狼崽子才行,他與我關系再好,也難說會不會助我離開。
不如,將他灌醉。
打定主意,我便朝對面坐著的蕭獨笑了一下,舉起酒杯與他了杯:“趁白姬還沒來,我們叔侄二人先找點樂子如何?”
蕭獨挑起眉:“什麼樂子?皇叔請說。”
我敲了敲桌面,命人送來一盤晷棋。這棋盤呈方形,棋面有刻浮雕,棋子為日月星辰,共二十八枚,紅黑各十四枚,含一枚骰子,此棋玩法多變,除了對棋藝有要求外,還得看人運氣,近似賭博,十分刺激,我自小便喜歡與幾個異母兄弟下晷棋玩,把把都贏,后來做了皇帝以后,我卻再沒有人可以博弈了。
我拾起一粒紅棋子,率先放在棋盤:“如何,玩過這種棋嗎?”
蕭獨跟著拿起一粒黑棋放下:“自然……是玩過的。”
我懸空擋住他的棋子:“先別急著下,輸了的人,可是有懲罰的哦。”
蕭獨角溢出饒有興味的笑痕:“罰什麼?”
“酒。”我為我自己斟滿酒,飲了一口,“誰的棋子被掉一粒,誰就連喝三杯。”
蕭獨未有猶豫之,似信心滿滿,手起棋落:“好,就按皇叔的意思來。”
我暗暗一哂,這小子雖然天資聰穎,但想要與我下棋,還了些。
我料他年輕氣盛,會咄咄人,便以守為攻,假作不敵,連輸三回,將他陷阱。待我面醉態,而他自以為勝券在握之時,才反守為攻,劈關斬將,一次將掉他十二顆棋子,只令他毫無還手之力,連飲三十六杯,足喝空了三壺酒。
我見他面微醺,故意笑著激他:“看來,獨兒棋藝欠佳,還需多練練。”
蕭獨自不肯服輸,正襟危坐:“再來。”
生怕令我看了笑話,第二局時,他更是下得認真,險中求穩,可這晷棋不比其他,越是想贏,越是容易輸,需得如個賭徒,孤注一擲才行。于是一局下來,他又是節節敗退,滿盤皆輸,喝得是醉眼迷離,面紅耳赤,話都說不清了,卻還求著我教他這棋的下法。眼見火候差不多,我便明目張膽的勸起酒來,講完一種棋法,就勸蕭獨喝下一壺,直到他趴在桌上,人事不省,醉得一塌糊涂。
我了他兩聲,看他毫無反應,等了一會,才傳了丫鬟進來,將他扶去榻上。哪知蕭獨這小子一上榻,便一把攥住了一個丫鬟的手,喃喃出聲:“皇叔……”
見那丫鬟不知所措地被他拽到榻上,我蹙了蹙眉,轉頭便走。
腳剛邁出雅間的門,便才想起我得從蕭獨上取一樣東西。萬一等會全城戒嚴,便得需要憑據才能順利出城,蕭獨是皇太子,上應有可供自由出城的玉牌。
我連忙折了回去,卻見那丫鬟竟被蕭獨推到了榻下,蕭獨兀自仰躺在榻上,似乎已然睡著了,當下啼笑皆非,揮手命丫鬟退下。我坐下來,小心翼翼地拉開他衽,不由一驚。只見他結實的膛汗涔涔,那狼形胎紋竟如火焰般散發出約的紅,似將皮都燒得裂開來,從他要鉆出什麼可怖的魔。
我忍住想手的念頭,索他衽側的暗兜,果然到了一個扁平的,兩指進去一探,的確是他的玉牌。我將它塞進腰帶間,撐起子,哪知袖擺一,我心下一驚,卻見這小子醉醺醺的翻過,抓著我的袖擺深嗅,活似頭狼犬咬住了就不肯松口。他劍眉蹙,濃的睫羽抖著,雙眼卻沒有睜開,想是未醒,我松了口氣,拽了兩下袖擺,卻紋不。
“皇,皇叔……我…喜歡你。”
我聞言一愣,站起來,怎料他卻將我的袖擺越抓越:“世上除了你,無人真的關心我。你曾說我舉世無雙……我便想做到舉世無雙,不負你所。”
我怔了一怔,沒料到我那用來哄他的信口胡謅,竟被他記掛至此,當了金玉良言,甚至奉為信念。他以為我是世上唯一關心他的人,卻不知我待他從來只有利用,只有算計。我救他,教他,關心他,無非只是為了我自己罷了。
卻沒想到,他這小子喜歡上了自己的叔叔。
我如此心想,腔里那顆冷的什竟似裂開了一隙,生出了一點歉疚。只是這點歉疚,相比我所求萬里江山,實在太微不足道。
我了他凌的卷發,忽而覺得他這般模樣,不像只狼,倒似只被拋棄的流浪犬,不笑了一下,手取出他腰間匕首,揚起胳膊,朝著袖擺,一刀劃下。
裂帛聲止,燭火甫滅,屋陷一片漆黑,恰似夢乍破。
“罷了,是孤負了你。我們叔侄緣分到此為止,以后切勿怪念。”
擲下這一句,我便頭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當夜子時。
我與白姬一行人趁夜潛出荻花樓,假扮一支異域戲團,打算從冕京北門而出,連夜直奔落日河,乘船渡河,而后往山上走,以便甩掉追兵。
因有蕭獨的玉牌在手,守門衛相信了我們是剛從宮里出來,便順利放了行。
我料得不錯,我們剛出北門沒多遠,城墻上的烽火便都點燃了。戒嚴開始了,不久林軍就會出城來搜查我的下落。我這樣一個廢帝,若是下落不明,對現任皇帝的統治而言是極大的患,蕭瀾自然掘地三尺也會把我挖出來。
見城區火灼灼,我心下愈發不安,吩咐剛剛趕來的白厲道:“我們分頭行,你率一部分人,往冕山南麓走,把追兵引開,在落日河與朕會和。”
“哥哥,你護送皇上,我帶另一部分人走!”白姬說罷,一揚馬鞭,帶著一隊人馬往南邊而去,白厲則帶駕著馬車帶我與另一部分銳的白家衛朝西面蔓延千里的森林行進。便在我們分兩隊后不久,從后方冕城的方向就遙遙傳來了追擊聲,見隨著舉了火把的白姬一行人而去,我們趁此機會進了森林之中。許是老天助我,居然天降暴雨,追兵要想夜里進森林追捕我們,更是難上加難。
只是雨勢越來越大,我們亦跋涉艱難,不得不暫時扎營,停下休整一番。
我睡在馬車上,聽著雨聲,正昏昏睡,忽聽一陣馬鳴之聲,立時驚醒過來,掀開簾子,但見不遠的林間有火閃閃爍爍,林軍竟然追了過來!
這是罕有的機會,一旦被抓回去,以后再難有逃出來。
我喝道:“白厲!”
“你們去攔著,我先帶皇上走!”白厲躍上馬背,抓韁繩,拖得馬車搖搖晃晃的行進起來。我急忙扶住車榻,掀開車簾,跳上馬背,從他腰側拔出佩劍,兩三下砍斷了拖著馬車的繩索,又朝馬狠力扎下一劍:“快走!”
烈馬一聲嘶鳴,猛沖起來,卻在此時,數十人馬從兩側包抄近而來,清一藍紅襟,果然是守衛冕京的林軍。我雙夾馬腹,一手從白厲背上取下弓箭,咬牙關,竭盡全力地搭箭上弦,抖著瞄準了沖在最前一人的腦袋,手指一松,一箭只中那人肩頭。見那人子一晃,卻未摔下馬去,反倒俯直沖而來,我心中一凜,便又想放第二箭,那人卻已沖到近,一深藍蟒袍從火中閃出,我驚愕之下,遲疑了一瞬,便容他沖到前方,當下截住了去路。
霎時,前后左右已俱被林軍重重包圍。
白厲勒馬急停,從我手上拿過佩劍,似與他們死戰一番。我盯著前方宛若一尊浴修羅的蕭獨,反倒冷靜下來,按住白厲的手。這小子矯健地跳下馬來,將肩頭上的箭一把拔下,饒是連眼睛也未眨,一掀前擺,單膝在我馬前跪下。
“請,太上皇隨我回宮。”
這一句是斬釘截鐵,鏗鏘有力,哪里還有方才酩酊大醉的模樣?
我牙關一,這小子酒醒得倒是很快!
但來得是他,總比其他人來要有轉圜的余地。
今日不走,我也要竭力保下這班白衛,絕不能容他們被捉回去審訊。
否則,我舅舅白延之就不保了。
我拍了拍白厲,容他扶我下馬,而后緩緩走向蕭獨。
待蕭獨抬眼看來之時,我便順勢往前一栽,被他手接住。他呼吸里酒氣極重,眼底還泛著,似是醉著,又似是很清醒。我勾住他脖頸,湊到他耳畔,輕道:“孤跟你回去。這些人,你將他們放了,你想要什麼,孤都答應你。”
蕭獨到底還是個小子,聽我如此一哄,哪能不為所。我見他沒進一步作,悄悄到他腰間匕首,一把出,抵在他咽,厲喝一聲:“突圍!”
林軍見皇太子被我脅迫,一時都不敢出手。白厲立即上馬,風馳電掣地沖出包圍圈,數十白衛隨其后,左劈右砍,與林軍殺一片。白厲回頭見狀,便折回來想要救我,哪知蕭獨卻不顧脖子上架著匕首,將我一把摟住,一躍上馬,用子將我牢牢制住,卻也沒管林軍與白衛如何,徑直朝城門沖去。
我不知他是不是聽進了我方才那句話,有意放他們一馬,心里是喜憂參半。
到了城門之前,蕭獨才勒韁繩,緩步行進。
“今夜之事,我不會告訴父皇。”他低著頭,挨著我頸側,呼吸灼熱,“皇叔,落日河畔有重兵駐守,于公…于私,我都不能放你走。你,莫要怪我。”
我一驚,復而嘆了口氣:“孤如何怪你?”
難道不該怪自己養狼為患麼?
蕭獨默然不答,朝城門高喝了一聲:“開門!”
守門衛士打開大門,見是蕭獨,紛紛下跪:“太子殿下!”
“關閉城門,今夜不要放任何人進出。還有,有前來刺殺皇上的刺客混在林軍里,若見到林軍回來,一律放箭殺之。”
守門衛士齊聲答:“是。”
我心下咯噔一跳,他這不是在為我殺人滅口,封鎖消息?這小子……
蕭獨縱馬帶我進城,行至城道邊一片樹影下,喚了一聲“皇叔”,言又止。
我心知他大抵想提什麼要求,便主開口:“說罷,你想要孤答應你什麼?”
月下蕭獨的神晦暗難辨:“我想要皇叔答應……全心信我。”
我一愕,未料到他不提要求,竟會如此說。
我有些疑,見他傾下子,低聲音:“信我,能助皇叔,重臨帝位。”
被他一語道中心思,我瞳孔一,呼吸凝滯,卻自然不信他是真心誠意——
哪有當了皇儲,還不想爭皇位的?況且這小子野心大得很。可這句話太過人,我難免心悅,不心來,朝這小子耳吹了口氣:“好,孤就信你這句。”他當即渾一震,險先從馬上栽下去。我見他如此反應,心下好笑,這小狼崽子雖了不,里還是純得很,若即若離的吊著,打一掌給顆糖,對付他怕是最有效。只要這小子不我底線,我這當長輩的,陪他玩玩,也無妨。
蕭獨不知我在想什麼,我卻聽得見他心如擂鼓,覺踏實了許多。
喜歡上我這麼一個叔叔,也算他倒霉。
正如此想著,蕭獨就把狼爪搭到我手上來了。
我了手,便被他一把攏,似在刻意試探我底線在哪。
握手不打,我忍了忍,又覺他另一手摟住了我的腰:“皇叔,不介意罷?”
我忍了又忍,沒吭聲,只覺這會蕭獨只差沒愉悅地搖尾了,他才夾了一下馬腹,驅馬慢慢朝泊船的碼頭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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