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一直開到了東來巷子口，一個紅燈籠下停住，許杭下車，拿了幾個銀元對師傅說：“里頭店小，您就在對面餛飩攤吃個宵夜等我吧。”

司機老劉笑呵呵接下：“沒事，我就在車里袋煙，瞇一會兒，您慢慢來，我等著。”

許杭轉，一步步往巷子深走，很快就沒了無邊的黑暗之中。

老劉顛了顛銀元，塞進口袋，掏出煙袋，點火，長長呷了一口。

娘的，這天真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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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門酒臭，路有凍死骨。雕梁畫棟，未必是夢鄉。

菱角鏡前，一雙茱萸打開黑漆描金嵌染牙妝奩，過頂上‘福壽如意’的字樣，打開第一層，拿出赤紅指甲油，在指尖涂抹。

細刷子一下一下，描得艷，再用香水瓶在耳畔點了點，阮小蝶對著鏡子傾城一笑，覺得甚是滿意。

今兒是個好日子，值得打扮得喜慶，拿出柜子里新做好的領桃紅襖子，一顆一顆盤扣都仔細系上。

最后，從一個破布包里拿出琵琶弦，給支架上的琵琶換好，單手抱琴，裊娜多姿得往一間房走去。

推開房門，一濃烈的煙味撲面而來，阮小蝶冷不丁嗆了一口，但是不改毫表，笑著走進去。

羅漢椅上躺著剛完煙的汪榮火，半耷拉著腦袋，云里霧里，不知今夕何夕。他努力瞇起眼，看見一個好的影子，就癡癡笑了一下，握著的手親了好幾口：“寶貝兒，今兒給爺唱…唱什麼？”

阮小蝶往汪榮火手邊空了的煙袋里裝滿煙草，遞到他邊，這才捧著琵琶坐到他對面的凳子上，輕攏慢捻：“都督聽了就知道了。”

一曲琵琶幾多。

人一張口，聽得人骨也皮也麻：“可憐奴，氣心，嗽聲聲淚汪汪，斑斑淚滴奴裳~”

這是越劇《斷腸人》的唱段。

汪榮火這一袋煙得猛了，覺得眼前更是迷離一片，白茫茫的看不清，只知道阮小蝶一雙手像是蝴蝶一樣上下翻舞，在琴弦上跳躍。

“生離離離別家鄉后，孤單單單在他方，路迢迢遠程千萬里，渺茫茫不見年高堂——”

這時，琵琶聲頓時一轉，頗有些鐵騎突出刀槍鳴之，唱詞也變得生冷許多：“虛飄飄我走上黃泉路，倒不如讓你早點見閻王！”

‘錚’的一記尾音，曲終聲斷。

汪榮火方才還有些妙的，被這一聲驚得頓時醒了一下，睜開眼，阮小蝶還是那個姿勢，那個笑臉，曼妙地看著他。

他長長吐了一口氣，放下煙袋，想和親熱一下，可是手撐了好一會兒，竟然怎麼都不能把自己這碩子撐起來。他笑著道：“寶、寶貝兒，扶我起來，剛才大了，手麻得很。”

阮小蝶輕輕放下琵琶，走到汪榮火面前，居高臨下著他：“都督是不是覺著，手麻腳麻，還冰冰涼的，心口也像著石塊一樣不好氣，就連說話也有些費勁兒？”

汪榮火聽這話，竟像是魔咒一樣，越說一條越覺得應驗了，子抖了抖，竟然越來越不控制：“我、我這是……”

“噓，都督別怕，也別，”阮小蝶笑得像聊齋里的狐貍妖，“我覺得，一會兒要發生的事，都督還是躺著方便，很快的。”

這時候，汪榮火若覺得不出危險就太遲鈍了。他很努力想翻爬起來，可是他越著急越是不了，甚至想出聲，都發現，嚨喊不出來。

“啊——哈——來、來人——”聲音細微地還不如蚊蠅。

他想去枕頭底下的槍，卻被阮小蝶更快一步搶到，直接抵在汪榮火頭頂。

他駭然大驚！這是他離死亡最近的時候！

阮小蝶如貓捉老鼠，用槍在他臉上拍了拍，很戲弄的樣子：“都督是不是很不舒服？”

汪榮火只能點頭，他很生氣，但是他現在只能像魚一樣任人宰割。他在心里想，忍一時就忍一時，只要他能活下來，他一定要將這賤人碎尸萬段。

“都督病了，病的不輕，”阮小蝶放下槍，一邊云淡風輕地說，一邊退到一邊，拿出懷表看了看時辰，“只可惜這世上沒有藥可以治，所以我來幫都督，一定讓都督舒舒服服‘上路’。”

‘篤篤’，敲門聲響了。

阮小蝶很雀躍地站起來去開門。

汪榮火滿頭冷汗，雙眼瞪得像牛鈴。

那是無常索命，閻王敲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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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來巷口。

老劉這一覺睡得不是很踏實，大約是冷風吹的緣故。

他是被許杭敲車門聲音驚醒的，一腦坐起來，看見車外許杭慘白的一張臉，嚇了一跳，然后忙把車門打開：“哎呦！對不住對不住！睡迷糊了。”

許杭鉆進車里，裹了裹服，笑笑：“沒事，東西修好了。已經二更天了，咱趕回去，您也趕回去休息。”

“都二更天了啊…”老劉砸吧，“怪道這冷的。”然后一瞥，看見許杭的手背有些臟臟的黑污漬，便把自己的手帕遞過去：“喲，先生這是哪兒蹭的？吧。”

許杭抬手一看，眼神頓了一下，然后接過老劉的帕子，用力了：“匠人家里都是灰塵滿天的，不小心沾到了。這帕子我帶回去洗干凈再還你吧？”

“瞧您說的，一塊帕子不值錢，您扔了就。”

許杭沒扔，揣在懷里了。

回去的一路上，許杭沒有再多說一句話，只是背靠著車座，閉上眼睛，整個人都很疲憊的模樣。

注：*《斷腸人》原唱詞最后一句本是“倒不如讓我早點見閻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