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涼山道上，雜草叢生，如鉛層云向地面，抑得人不過氣來。

一支小商隊正在趕路，可惜這條路已經荒廢太久，有人走過，碎石幾乎快把車轱轆都顛飛出去，常人坐在車上，保準要不了一時三刻就得吐個七葷八素，比懷六甲的婦人還要不如。

于是大伙紛紛把資放在車上，靠兩條慢悠悠地走著，唯有隊伍末尾一輛堆滿麻袋的平板車上，還母抱窩似的蜷著個人。

葉浮生一布長衫，頭發拿草繩綁了個松松垮垮的馬尾，腦袋枕在麻袋一角，雙手放置在腹前，若不看那一翹一晃的二郎，倒還算是個頗為標準的安息姿勢。

商隊里其他人走得揮汗如雨，只有他躺在車上，也不覺顛簸，吊兒郎當地哼著一段自編小曲：“箭，日月梭，春秋又過幾回合；怨憎，是非多，生老病死求不得；年爭意氣，橫刀千里行，攪一池風平浪靜，遭一回天打雷劈……”

他越唱越跑調，容也荒誕無理，一時間周圍的人都笑起來，唯有管事的愁到不行：“笑什麼呢！快些趕路，再過一時城門就要關了，今晚是要在這荒郊野外喂狼嗎？”

一番話罵得眾人脖子，只有葉浮生還嬉皮笑臉：“管事的，這附近連條野狗都沒，你放心罷。”

他不說話還好，這一開腔就惹得管事的火冒三丈：“瞎子你閉！都是你在這兒科打諢！再惹麻煩，我就把你另一條也打斷！”

葉浮生聞言，捂著左一臉神傷，幽幽道：“那您下手輕些。”

管事的險些被氣了個倒仰。

這幾年世道不太平，走南闖北之人多如過江之鯽，但說到底也都是些背井離鄉的可憐人。因著近年來有藩王造反，外有蠻族虎視眈眈，客遷流都遭到了嚴格限制，然而人生在世，柴米油鹽醬醋茶必不可，府也就稍稍放松了對民間商隊的打，如此一來，各地大小商行走販都像雨后春筍一樣冒了出來。

他們這一行人是從北地而來，那里剛結束了長達月余的戰役，互市暫時關閉，便有在戰火中失去家園的人湊了錢，搜羅了些皮子、香料等件，打算帶著這些東西到南方城鎮里販賣攢本，好歹也算條活路。

這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混貨是管事的在北地撿回來的。那夜他們清點了貨，便在城外一空地扎蓬休憩，誰想到睡至三更半夜，有守夜的人聽到不遠傳來幾聲狼嚎，聽靜像是有人被狼群給圍了。管事的手下有幾分功夫，便一邊令眾人點火警戒，一邊拿了武趕過去。這一去就是大半個時辰，等管事的回來時，背上就多了一個淋淋的人。

管事的不多說，眾人也就不問，只每日變著法地灌些藥湯子，直過了三五天才看到這人醒過來。他自稱葉浮生，模樣長得齊整好看，也爽快，只可惜眼睛不好使，右也因為過傷的緣故落下病，乍看沒什麼，倘多走幾步便是鉆心一樣疼。

葉浮生今年二十有九，正是強力壯的年紀，這事兒倘放在別人上，怕是扯嗓子哭嚎都難解心頭之苦，偏偏這人心比天地寬，不僅屁事兒沒有，還時常逗得商隊里飛狗跳，氣得管事的幾暴起。

被管事的罵了兩句，葉浮生左耳朵聽了右耳朵出，瞇起眼睛仔細看了會兒天，頤指氣使道：“再快些，要落雨了。”

他這眼睛倒也奇怪，日頭越烈、亮越強就越是混沌發黑，有時候連廓也看不清，反而在天下雨和夜之后要正常許多，連小娃兒都比不得他耳聰目明。

天上烏云越積越厚，管事的顧不得許多，招呼大家上了車馬，希能盡快趕到城里。吩咐完了，他又黑著一張臉把葉浮生拎下來，連同一卷被褥扔進自己馬車里，啐道：“遭瘟的小子，把捂嚴實了，別回頭了寒又跟我嚎啕。”

管事的向來毒心，葉浮生擺擺手示意跪安，然后扯起被子把自個兒裹了春卷。馬車被趕得飛快，他被顛得頭暈眼花，卻不想吐，只眼皮一合就開始補眠。

等他再醒過來的時候，商隊已經到了城門口，然而大門卻已關閉。大雨淅淅瀝瀝，管事的顧不得撐傘，正點頭哈腰地跟差說著什麼，葉浮生了發脹的太，視線總算清晰了些，城樓上的“古”二字就映了眼簾。

“古城……”他低聲念了一句， 拿起一把油紙傘，不顧旁人勸阻就下了車。

雨勢不小，油紙傘被打得嘩嘩作響，一陣冷風吹來，小肚子打了個哆嗦，葉浮生連眉頭也沒皺一下，把傘移到管事的頭頂，著一口悉的話跟差搭腔：“爺，這還未到酉時，緣何不能城？”

差頭領鼻孔朝天，驕矜不肯說話，葉浮生練地從管事的上出一個荷包塞過去，他掂了掂重量，這才沒好氣地答道：“近日城中不太平，申時三刻后不準城。”

管事的苦著臉道：“爺，您看我們這遠道而來，拖家帶口，這天兒也不作，能不能行個方便？”

差沒好氣地道：“人人都要行方便，那這城門豈不形同虛設？走走走，明天一早再來，別跟這兒擋路。”

說話間，遠傳來一陣馬蹄聲，只見一名著黑大氅，騎著一匹棗紅馬駒狂奔而來，手里鞭子舞得獵獵生風，人未至，聲先到：“開門！”

縱馬無狀，商隊的人連忙給讓路，差也抬手示意守衛開門，葉浮生瞇了瞇眼睛，在轉時悄然踢飛了一粒石子，借著雨幕遮掩，重重擊在了馬匹前蹄上。

棗紅馬駒頓時吃痛，仰天嘶吼，猝不及防下被摔飛出來，好在反應不差，一手在地上一撐，以一個后翻堪堪站穩形。

剛才還氣勢凌人的差頭領此刻嚇得面如土，慌忙迎上前去賠笑道：“哎呀呀，這、這……薛小姐可無礙？”

“滾開！”姓薛的狠狠抹了把臉上雨水，所幸素面朝天不施黛，否則此刻怕是連半分也看不出。揚鞭了那馬駒兩下，馬兒驚又吃痛，在原地暴躁轉，就是不聽馴服。

一氣之下將鞭子狠狠摜在地上，看了看商隊，朝葉浮生二人走來，揚著下道：“我要一匹馬，你們多銀子肯賣？”

管事的眉頭一皺，葉浮生接話道：“不必銀兩，左右也是要進城，帶小姐一程也無妨。”

說話間，他把傘向頭頂移過去，堪堪遮了些許風雨。此刻天暗淡，過水綠紙傘后的線晦暗而溫，葉浮生大半張臉都沉在傘影中，唯有一雙桃花眼空茫如霧，角彎巧的月牙，哪怕一布麻算不得錦華冠，禽般的風流依然人心弦。

看起來也就十五六歲，偏頭眨了下眼睛，語氣有些放緩：“你們也要城？去何？”

管事的暗啐了一口“小白臉子”，臉上一派謙卑：“回這位小姐，我們都是外地來的商戶，只在城中先找個客棧落腳便好。”

點點頭，將差頭領臉上的難視而不見，支使道：“行吧，你們給我一匹馬，我帶你們進去。”

言罷就轉頭要去挑馬，不想被葉浮生攔了一攔，回頭便撞見明鏡一張有些狼狽的容。

葉浮生手持一面小圓鏡，溫地笑了笑：“風疾雨大，想來小姐也一路奔波勞碌，不如上馬車休憩片刻吧，雖不甚舒適，好歹算得上整潔。”

一愣，看了他片刻，這才手搶下圓鏡，沖差頭領發作道：“還不開門！誤了本小姐的事，要你好看！”

差頭領唯唯諾諾，又見登上車轅，回頭指著葉浮生道：“你，替我趕車。”

葉浮生在傘下單手點著眼角，微微一笑：“是在下的榮幸。”

扭頭鉆進車里，葉浮生把傘塞到管事手里，又解下腰間酒壺遞給差首領，兩人俱是一派相映趣的呆若木。

管事的滿臉復雜：“我說你……可有算過欠了債幾何？”

差首領嘆為觀止：“好手段，服了。”

“人在江湖飄，誰能不。”葉浮生謙遜一笑，斯文敗類之氣分毫畢現，“這位爺，現在我們能進去了嗎？”

差首領尚未回神：“這位薛小姐在咱古城可是有名的刁蠻，多獻殷勤的男人都被拿鞭子過，今天難道是撞邪了？”

葉浮生繼續微笑：“因為從背后看我比他們站得英氣，從正臉看我比他們長得清俊，就算了皮我也比他們有涵。”

“……啥也不說了，請進！”

差頭領一拍大，轉就要去差遣手下，葉浮生住他道：“爺，方才你說城里近日不太平，敢問是出了什麼事？”

差頭領倒也不再賣關子，道：“小兄弟你可知‘斷水山莊’？”

葉浮生肅然起敬：“可是那有‘天下第一刀’名的斷水山莊？”

差頭領低聲音：“都是幾年前的聲名了。”

葉浮生瞇細了眼睛：“哦？怎麼說？”

“斷水山莊的莊主謝無三年不曾斗武，平日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人們都說……他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