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浮生一把接住倒的謝離，手在他腦門上敲了個栗：“小兔崽子，慣會找死！”

楚惜微雙目閉，但敏銳地察覺到還多了一個人，頭向這邊側了側：“二位是……”

人腳下一，運起輕功落在他們邊，手接過謝離不說話。葉浮生轉過，這里線雖然昏暗，但畢竟存在著源，他瞇著眼睛看了一會兒才認出，這人是之前那位“黑山老妖”。

此時，人那只缺了小指的左手正一寸寸過謝離的臉，從頭發到下頦，連耳垂上沾到的一粒灰塵都細細抹干凈了，那渾濁的眼睛難得清明，布的眼眶里彌漫著水霧，盈盈墜，最后又一滴不落地憋了回去。

開了口，聲音沙啞難聽：“這是……阿離？”

葉浮生點了點頭，抱了謝離好一會兒，半晌才道：“太瘦了，抱著硌骨頭。”

這樣的口氣……楚惜微心念一轉，面上神不改，卻忽然到臉上一，幾乎就要提掌拍去，生生制住了本能。

葉浮生毫不在意地翻了翻他的眼皮，又拿手晃了晃：“沒什麼大礙，回去敷上藥，等七八天就沒事了。”

這麼久……楚惜微皺了皺眉，說話很客氣：“閣下通藥理？”

葉浮生搖搖頭：“久病醫罷了……嗯？”

楚惜微忽然抬起手，準確無誤地捉住葉浮生手腕，一路索上去，到了虎口和掌心的繭。

他握著這只手，卻贊道：“好刀。”

葉浮生被他得皮疙瘩都起來了，楚惜微正要繼續，卻被撇了開去。

葉浮生回手笑了笑：“我是葉浮生，斷水山莊的護院。”

那只右手不自然地進袖子里，恰好掩住食指上年歲久遠的一個牙印，他這才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好像藏起了一塊不許任何人染指的逆鱗。

葉浮生？楚惜微角一勾，斷水山莊何時有了這麼一個人，名不見經傳，卻有十分的本事。

他心里轉過多念頭，面上都不聲：“在下楚惜微，多謝相助。”

葉浮生看了看滾到腳邊的人偶碎塊，但笑不語。

這姓楚的來歷不明，下手更是狠辣決絕，非是名門正派，更不是什麼見義勇為的好人。

他是為了什麼才涉險？又因何救謝離？

想到這里，他背在背后的手了，仿佛不經意地舒展手指。

蹲在他后面的人一。

“……我帶你們出去。”人面無表地站起來，依然抱著謝離不撒手，轉朝和葉浮生來的那道暗門走去。

葉浮生走了兩步，又想起還有個暫時失明的“黑山老妖”被落在后，遂好心轉了回來，問道：“要幫忙嗎？”

楚惜微垂下雙手，笑得溫煦有禮：“多謝。”

他這一笑，俊到懾人的眉目頃刻和下來，長眉微揚，猩紅的彎了彎，好像厲鬼突然有了活氣，多了種千樹花開的。

卿本佳人，奈何……為男。

葉浮生搖搖頭，牽住楚惜微一角袖，帶著他跟了上去。

這里四通八達，各個石室之間都有暗門相通，但是除了剛才那個之外，再沒有機關四伏的險地。發現了這一點，葉浮生不又有些手——那兔崽子看來不僅五行欠揍，還缺運。

不過，除了機關室之外，其余的石室都有夾層，這個水下境仿佛被割裂了兩部分，若非通此地暗道，恐怕只能夠走通其中一半，剩下一半還藏在暗門之后。

暴在外的只放置了一些簡單品和一排排空的兵架，想來是歷代莊主在此閉關時所用；夾層里的空間卻不同，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食住行只差了最后一樣，只是早已蒙塵破敗，想來是曾經有人在這生活過，現在卻不知去向了。

葉浮生一邊走一邊把這些記在心里，“黑山老妖”安靜得像個任他拉扯的木偶，冷不丁回頭，對上那人一雙黯淡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看著他。

縱然知道這人此時不能視，葉浮生依然覺得不自在，仿佛到他的目停留，楚惜微問道：“看我作甚？”

理直氣壯，睜眼說瞎話不外乎如此。

葉浮生眨眨眼，渾不要臉：“你秀可餐，想睡你。”

楚惜微：“……”

走在前面的人腳一崴，差點把謝離摔在地上。

葉浮生扯了扯他的袖子，故作忸怩：“我是個斷袖，你還把袖子送到我手里，這不是暗示又是什麼？我看啊，不如等出去之后，咱倆……”

楚惜微把袖子扯回來，打斷他的話：“承蒙厚，在下沒這個意思。”

葉浮生繼續說完了最后半句話：“不如等出去之后，咱倆各回各家，一拍兩散。”

楚惜微：“……”

世上竟有如此厚無恥之人，可惜他運氣不好，看不到葉浮生此刻笑的臉，否則便有足夠的理由拍他個滿臉開花。

楚惜微籠在袖子里的手慢慢攥了拳，臉上卻笑了，他生得俊無鑄，只需眉峰一挑、角輕勾，就有了人。

葉浮生無端想起了聊齋故事里那些畫皮挖心的貌妖怪，無論男，大多不是善茬。

他覺得自己好不容易撿回了這條命，在沒完當年承諾之前不能再輕賤了去，便默念了幾句“即是空”，正人君子般扭過頭去，刻意把腳步聲放重，讓楚惜微不必牽著他，也能無礙前行。

人上殘留的鎖鏈隨著行嘩啦作響，懷里抱著昏睡的謝離，一路七拐八彎，繞得人頭暈眼花。穿過最后一間石室，進一個狹長甬道后，楚惜微哪怕目不能視，也覺到了一陣微風徐徐撲面。

想必甬道盡頭便是出口，一念及此，他不但沒有松懈下來，反而更警惕了些，這世上從來就不缺翻船的傻子。

他看不見，自然也就不知道葉浮生難得驚訝的模樣。

這條甬道竟是在一整塊巨石之中打穿建，盡頭有風，卻沒有門。

甬道盡頭有一塊重逾千斤的斷龍石，兩邊的巖壁還有人為澆鑄的石板，別說是人，恐怕連只蒼蠅都飛不出去。

這本該是一條死路。

可是斷龍石上，不知被何人以兵劈掘出一道裂，人需得弓肩脖才能勉強通過，石面尚有麻麻的痕跡斑駁，像覆蓋了經年日久的蛛網。

地上散落著數把斷裂的厚重刀劍，葉浮生總算是知道之前路過的兵室里為何不見寸鐵，原來都折在這里。

他蹲下來，撿起一把崩斷的鐵劍細細過，除卻斷口之外再無其他破損，可見手的人武功修為高絕罕見。

劍柄上還殘留著跡，因為已經過去了太多年，已經黯淡，依稀還能看出是個手印。

滴水穿石，非一日之功。

葉浮生深吸了一口氣，只聽人幽幽道：“這本是條死路。”

葉浮生放下斷劍，挲著斷龍石上的裂口：“可是有人活著出去了。”

“有人活著離開，就必然有人死。”

“他如果不離開，便能兩全？”

人愣了一下，笑：“時也，命也，不可避也。”

他們倆這番沒頭沒尾的對話，將楚惜微心中疑云凝結雨，升了滿頭霧水。

人不舍地過謝離的臉龐，把他給了葉浮生，啞聲道：“我只能送到這一步了，你們走吧，別再來了。”

楚惜微挑了挑眉，只聽葉浮生道：“一別經年，夫人就不想再見見故人？”

“我已經習慣了做一個不見天日的死人。”手指小心翼翼地著謝離的眼睛，指尖不經意地拉長，似乎在通過幻想他長大后的模樣，去追憶某個人。

良久，人開面前凌的長發，一顰一笑，依稀可見昔日容華。

“我怕睹思人，更怕是人非。”

睹思人，是人非……無論哪一種，都說明這人是斷水山莊的故人。

楚惜微心里盤算著，葉浮生沉默了片刻，道：“那麼，夫人還有什麼囑咐嗎？但有所托，在下莫敢有辭。”

“我一個死人，難道還用你來上墳燒香嗎？”人笑了笑，忽然又頓住了，朝葉浮生懷里了一眼，改了口，“或者，你讓阿離……多吃點。”

葉浮生一怔，繼而大笑：“好！”

他這句話落音，楚惜微就聽見了一陣窸窸窣窣的鐵鏈拖聲，很快，這片空間就只剩下他們三個人的呼吸聲。

葉浮生一指頭點在謝離膛上，男孩頓時嗆了一大口氣，幾乎連肺管子也咳了出來，一張小臉憋得通紅。

沒等他發問指責，葉浮生便惡人先告狀地開口：“莊主，年紀不大膽子更小啊，就那麼一點陣仗都能把你嚇暈過去？”

謝離：“咳……我是看到了一個……”

葉浮生繼續嚷嚷：“什麼？人？都沒長齊的小崽子就開始想人，非常有天賦嘛！”

謝離：“不，我……”

葉浮生：“現在咱們得從這鬼地方出去了，來，看到這個沒有？這麼窄，你變繡花針我才能把你隨攜帶，所以麻溜點兒，自己走，懂了嗎？”

謝離：“……懂。”

如此以大欺小還不要臉的搶白行徑，簡直讓楚惜微嘆為觀止，深覺自己長了見識。

眼下三個人將老弱病殘占了大半，葉浮生看看高不到四尺六的小兔崽子，再看看暫時眼瘸的“黑山老妖”，頓覺舉步維艱。無奈之下，他只好囑咐兩人在這里等候，自己一貓鉆進去探路。

穿過尺許長的石，葉浮生看見一道蜿蜒向上的石階，因為太久無人通行而塵埃積厚。他小心翼翼地索了一會兒，并沒到什麼機關，想來是安全了。

海下的地是斷水山莊歷代莊主閉關練武所在，自然不會是有進無出的絕境。一念及此，葉浮生又想起背后那面巨石和被割裂明暗兩部分的石室，角弧度越來越大。

正想著，階梯上方遠遠傳來腳步聲，像是有人拖沓著步子緩緩走了下來。

葉浮生目一凝，右手習慣地探向腰間，卻了個空。他怔了怔，臉上的三分無奈變作了七分苦笑。

腳步聲越來越近了，伴隨著一道幽然燭火，有人提著白紙燈籠拾級而下，藍袍青衫，蒼白的臉著鐵青，活像個鬼。

葉浮生抱拳道：“謝莊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