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水山莊之主出現在斷水山莊的地，自然無可厚非。

葉浮生眼下頭疼的是，這位謝莊主看他的眼神中沒有驚疑，反而是冷冽如刀，說明他從薛蟬口中知道了自己的來歷，也擺明了不信任。

“葉……浮生？”謝無慢吞吞地出他的名字，薄薄的勾巧的刃，“莊主如何？”

“莊主吉星高照，有驚無……”葉浮生話未說完，只見謝無手腕翻轉，火舌燎著了糊在燈籠外面的紙張，頃刻便燃燒起來，像一個火球向著葉浮生迎面擊來。

斷水莊主的刀快如驚雷，這一出手自然非同凡響，葉浮生方一撤步避開火焰，謝無人已到了他邊，一只筋骨分明的手扣住他右肩，勁力一吐一沉，迫使他本就有些施不上力的右頓時屈了膝。

眼看葉浮生膝蓋就要落地，謝無卻只覺手下一松，那人如一條溜溜的魚從他手中竄了出去。嗤笑一聲，謝無再度欺而近，手腳一展一屈間似長流細水，綿韌，仿佛被水蛇纏住，難以。

繞至葉浮生后，謝無一手反扣咽，一腳踏其彎，眼見勝負已定，葉浮生忽然一指點上謝無手腕，一力在關節間炸開，痛徹骨髓。謝無臉一白，就在這片刻間，葉浮生軀一折，便從他的桎梏中了出去。

兩邊兔起鶻落，燃燒的紙燈籠這才落地，尚有余燼燃燒。

謝無自然難看，葉浮生也沒好到哪里去。

他一手上自己前，原本放在懷中的錦囊在剎那被謝無了出去。

謝無把玩著手里的錦囊，淡淡道：“好指法，好輕功……好本事！”

“莊主亦然，這三式招深諳斷水刀法的‘纏’字訣，在下塵莫及。不過……”葉浮生上前一步，“此乃故人贈，還請莊主還。”

“還？斷水山莊的東西，我有何不可得？”謝無冷冷一笑，從錦囊中取出那塊方形玉佩，這是塊潔白無瑕的羊脂玉，背面刻著海的影，正面則是一個鋒芒畢的“謝”字。

謝無的手指在刻字上寸寸挲，聲音低啞森冷：“此乃我斷水山莊歷代莊主的信，可惜在三年前失，我倒要問問你究竟怎樣得了它！”

見狀，葉浮生毫不怯，反而愈加理直氣壯地手討要：“都說了是故人贈，自然……是從死人手里得到的。”

這話說得平平淡淡，謝無的軀卻猛然一震！

他就像一棵參天大樹，長久以來傲立風霜，縱然滿都是刀劈斧砍的痕跡，也依然頂天立地地站著，卻在這一刻晃了，仿佛從基開始死去，搖搖墜。

他臉上盡褪，無意識地退了兩步，手指摳著那塊玉，喃喃道：“死、死人？”

說話間，他抑不住地咳嗽起來，臉上浮現出病態的紅。

謝無這三年來不好，這下咳起來抖似篩糠，背脊弓了一道將斷斷的線，偏偏又在臨界點慢慢了回去。

葉浮生看著他，道：“對，給我這塊玉的人已經死了。”

話音未落，葉浮生后退，險險避開謝無雷霆一掌。這一次不再是試探，斷水莊主掌刀，哪怕沒有到他分毫，鋒利霸道的刀氣已經切開葉浮生脖頸上的表皮，出一線淺淺的紅。

就在這時，一道黑影似鬼魅飄萍而出，一拳抵住謝無再襲的一掌，另一手撈住葉浮生的迅速后掠，站定轉。

這變故讓謝無立刻冷靜下來，他從袖中掏出火折子，吹燃之后點亮了墻邊燈盞，這才看清來人的臉，遂一整袖：“楚公子。”

“原來是謝莊主。”楚惜微現下目不能視，只能向他的方向側了側，方才他和謝離依言在斷龍石那頭等待，探路的葉浮生卻久久未歸。仗著力深厚，楚惜微聽得石那端傳來打斗聲，就把謝離一個人扔在原地，自己過來看熱鬧。

他放開葉浮生，笑道：“兩清了。”

這指的便是在人偶室里相助之恩，葉浮生為這場風水流轉翻了個白眼，問道：“莊主呢？”

楚惜微沒回答他，葉浮生耳朵一，就聽到后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謝離從石間走了出來，見到謝無后立刻站直了，乖乖喊了聲“爹”。

就葉浮生親耳所鑒，他這聲“爹”喊得就跟臣子拜皇帝一樣鄭重，沒聽出多大親昵，倒是規規矩矩。

謝離喊完“爹”，雙手就將斷水刀捧到頭頂半尺位置，謝無面沉如水地走過去，一手將刀拿起，一手攜風落下，給了他一記耳。

“啪——”

這一掌打得極狠，謝離的臉頓時歪向一邊，差點沒摔倒在地上。好歹他終究站穩了，白皙的小臉上浮現一個紅紅的掌印，以眼可見的速度腫了起來，小年眼里水汪汪的，卻都一滴不地憋了回去。

葉浮生和楚惜微皺了皺眉，謝無握著斷水刀，居高臨下地看著謝離，冷聲道：“知道我為什麼打你嗎？”

謝離搖了搖頭，他抬眼覷著自己的父親，倔強又委屈。

“為人者應進退得度、審時度勢，切莫目短淺、因小失大，我沒告訴過你麼？”謝無攥指拳，“是誰讓你擅自去追竊刀賊？是誰給你的膽子險攀海？是誰教你死到臨頭不懂得棄刀保命？”

“可是您說過，兵是武者的手腳，斷水刀是斷水山莊的……”

他沒能把頂進行到底，又是“啪”的一聲，葉浮生忍不住只手捂臉，不忍直視。

“雖然這手段暴了點，但是我不得不說一句……這熊孩子欠打。”他以袖掩面對著楚惜微竊竊私語，“人比刀長不了幾寸，就敢不自量力地玩兒命，這要是我兒子或者徒弟，一定打到他跪著寫‘再也不敢了’為止。”

楚惜微：“……”

他下意識地了臉，角了，像是想起了什麼不堪回首的事。

又是一掌打下，謝離的另一半臉也紅了起來，他被打懵了，愣愣地看著謝無。

“沒錯，斷水刀是斷水莊主的責任，自然遲早是你該背負的東西，但是……”謝無慢慢蹲下來，直視著他的眼睛，“我還活著，哪得到你拼命？”

“可是……”

“或者說，你也聽了那些江湖傳言，覺得我已經廢了，不配做莊主，不配拿這把刀，要你這麼個小孩子來替我扛起大梁？”

謝離慌忙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眼眶紅紅：“爹……我沒有，爹，我沒有……”

謝無看著他，冷漠的臉上難得笑了笑，目深遠，空出來的手掉他的眼淚，道：“那就記住，我死之前，你只需要學著如何長起來，至于我死之后……我所背負的這些東西，就都屬于你了，那個時候不要逃，也不能避。”

謝離終于忍不住哭了起來，他向來是個乖孩子，哪怕在襁褓的時候都是不哭鬧的，眼下卻忍不住抱著謝無的脖子，哭得涕泗橫流。

謝無喟然一嘆，好像在這一刻韶華盡拋，顯出罕見的疲憊與衰老，但也僅僅是一瞬間。當他抱著謝離轉過來的時候，又了那個冷淡漠的斷水莊主。

他對楚惜微說道：“楚公子，那個易我應下了，煩請轉告孫先生，謝某主意已定，今夜便開始拔針破封。”

拔針破封？

葉浮生眉頭一皺，他有些疑，卻什麼也沒問。

“這可真是……意想不到的回答。”楚惜微負手而立，“機會只有一次，莊主可要考慮清楚。”

謝無道：“無需考慮。謝公子相助，待大會之后，斷水刀就付于君，不過……”

楚惜微饒有興趣：“不過什麼？”

“待阿離及冠之后，必向公子討回斷水刀，那時還請公子行個方便。”

謝離渾一，他惶恐地看著父親，不明白他這句話背后到底藏了怎樣的深意，只覺得在這片刻之間，已有泰山頂。

楚惜微一怔，繼而笑道：“但有所能，盡管來取！”

“多謝。”謝無抱著謝離，臉在燭火下顯出幾分難得的活氣來，就連眼眸也耀耀生輝。

葉浮生看著他，就像看著一支將要熄滅的蠟炬被東風重新助燃，用最后的生命燃燒末路璀璨。

他聽說，這位斷水莊主本名謝珉。珉者，玉石也，以此為名，意為君子如玉，然而此人行的是武道，又素仰遠塞軍士之風，慷慨大氣，便自取“無”為字。

人如玉，刀如頑石，玉不可摧，石不可移。

只可惜……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注）

謝無帶著他們，從黑暗重新走回明，恍如隔世。

注：“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出自東漢詩人無名氏的《古詩十九首?回車駕言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