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條道直通斷水山莊后山，此時風雨更急，打在人上生疼。

天暗淡，倒是讓葉浮生松了口氣，可惜眼睛雖然看得清，疾被雨水一激，就又開始作妖。他皺了皺眉頭，就見山林中很快沖出十來個人，都撐著雨傘和氈布，大呼小地迎過來。

打頭的正是薛蟬，這姑娘見了他們，二話不說先拿罩把謝無和謝離籠了個嚴嚴實實，這才施舍了眼神給外人，驚疑道：“楚公子，您的眼睛……”

嘖，看這待遇。

葉浮生接過一把傘，深自己就是地里黃的小白菜。楚惜微往上披了件罩，側頭一笑卻不說話，謝無倒是開口道：“風急雨大，先回山莊。”

薛蟬得令，一群人眾星拱月般擁著他們往山莊走，帶來的都是斷水山莊的護院，不說武功多麼高強，個個卻都是手腳利落，沒一會兒就把四個落湯似的人給送回莊子，讓正在長廊下等待的孫憫風噴了一大口茶。

他大呼小地迎上來，對楚惜微說道：“我說主子，薛姑娘跟我說你‘大半夜跑出去看熱鬧，結果把自己看進里了’，原來是真的啊！”

楚惜微：“……”

薛蟬：“我不是這麼……”

葉浮生扭頭，噗嗤一笑，肩膀聳了聳。

孫憫風這一聲“主子”，倒是把楚惜微的份了個底朝天——世上也許有人見過百鬼門主，但認識鬼醫的人卻很多。

被他醫過的人總想著回去找場子，被他拒之門外的人更不吝嗇把他的畫像拿來練靶子，孫憫風的這張臉，可謂是百鬼門的一大招牌。

如此一想，適才楚惜微和謝無那兩句沒頭沒腦的易，倒是有眉目了。

孫憫風翻了翻楚惜微的眼皮，又把了把脈，道：“死不了也瞎不，就不費什麼閑工夫了，等下給你找塊藥布蒙三天就行。”

楚惜微覺得自己至今還沒把這大逆不道的屬下給宰了，可見宅心仁厚。

洗漱一番，謝無順手罰了謝離一個時辰的馬步，便將楚惜微和孫憫風二人請室。

小年繃著臉兒在長廊下扎馬步，葉浮生只好百無聊賴地端了碗熱姜湯在那兒守著，一邊喝還一邊碎：“莊主，你要是再往下坐點兒，就是很完的‘平沙落雁’式了。”

“……”

“下盤不穩啊，小有點兒晃，你打擺子呢？”

“……”

正樂著，薛蟬端著一盆水走了過來，葉浮生立馬站好，眼睛過燈火，依稀只能看到手中的一片紅：“這是……”

薛蟬被這聲驚了一下，下意識地把銅盆往邊一挪，見謝離還背對著這邊，頓時松了一口氣，急匆匆地走了。

葉浮生瞇著眼睛過去，只看到了一扇閉的門扉，那是謝無三人現在的室，而薛蟬就是從那里端出了一盆水來。

“莊主，我去刷個碗，你先練著啊！”

言罷，沒等謝離回應，葉浮生就尾隨薛蟬而去。只見避過外人，將一盆水都倒在了花壇里，然后扯了塊帕子干手，面無表地轉廚房，提了個食盒往后院走。

斷水山莊占地頗廣，如今卻人丁凋零，不院子都空置下來。葉浮生灌下一碗老姜湯，又按了好一陣傷，眼下總算恢復了些，便仗著輕功過人，一路跟著薛蟬左拐右轉，最終進了一座小院。

時值深秋，草木枯敗，再加上風雨之夜，更顯幾分森然。然而這里雖然冷清，屋卻還亮著燭火，守在廊下的兩人一個是護院，一個是使仆婦。

見到薛蟬，他倆立刻躬，卻一個字也沒說。薛蟬把食盒給仆婦，吩咐道：“里面的湯料要再燉半個時辰，弄好了趁熱送過來。”

仆婦打了兩下手語，恭敬地接過，葉浮生在一棵大樹上，猜測這兩人恐怕都是啞。

薛蟬敲了下門，里面立刻傳出品摔碎的聲音，不以為意地推門而，順手將房門關好。

葉浮生如一片飛絮，轉瞬便穿過雨幕，悄然避過守衛，落在了房外一隅，小心將窗紙捅了個。

天氣寒，屋里卻沒有火盆，連蠟燭也只點了一盞，這樣昏暗的環境，倒是方便了葉浮生窺探。

屋桌椅櫥柜俱是檀木雕，文玩擺設無一不，就是謝離的房間也沒有這樣上等的布置。然而，薛蟬坐在桌旁，臉上慣有的蠻氣悉數褪去，只剩下波瀾不驚。

這副神像極了謝無，只是要更凄厲一些，像個心有不甘的鬼。

床上躺著一個人，地下有摔碎的藥碗，里面的藥殘渣濺了一地。

“師祖，您又不喝藥，這要是讓師父知道了，他可要擔心呢。”

薛蟬只手托腮，明眸皓齒如畫，下一刻，那人就激地想要坐起來，結果從床上翻滾而下，不慎被碎瓷片扎傷了手，卻只從嚨里發出了一串不詞的破音。

這竟然也是個啞。葉浮生瞇了瞇眼，看到那是個年近六旬的老者，白發蒼蒼，形容枯槁，若是換上一破布爛衫，比街邊的老乞丐還要可憐。

可是在幾年前，他還偶然曾經見過這個老者意氣風發的樣子。

一刀在手，萬夫莫敵。

他是斷水山莊上任莊主，謝無的親生父親，謝重山。

“哎呀，您這麼不小心，這要是驚了師父，他可要怪罪我照看不力了。”薛蟬看著老莊主在地上掙扎，竟是笑了笑，目幽深，“不，他都快一年沒有來過了，眼下又是生死攸關，怎麼會想起您呢？”

謝重山拼命地揮手，腰部以下卻像生了一樣癱在地上，葉浮生心頭一驚——這人是殘廢了。

“我沒想到，他真有膽子接下奪鋒戰帖，我更沒想到……他竟然，選擇拔針。”

聞言，正滿地爬的老者渾一震，他巍巍地抬起手，哆哆嗦嗦地指著薛蟬。

“不要這樣看著我，當年你親自做出的選擇，難道還不清楚結果是什麼？毒肺腑，經年日久，就算刮骨也不可祛除，唯有易筋換才有一線生機，可他……竟然選了拔針。”薛蟬絮絮叨叨地說著，冷漠的神漸漸松懈下來，似哭似笑，“三年啊，被封了三年的力沖破錮，他死定了，死定了！”

謝重山咿咿呀呀了半天，一個字都沒能說出來，薛蟬就像瘋了一樣，來回重復著“死定了”三個字，臉上神風云變幻，看得葉浮生背后生寒。

他一思量，借著夜雨幕的遮掩，幽魂一樣回到前院，謝離還在廊下扎馬步。

巧的是，楚惜微竟然出來了。

他臉上多了塊掌寬的白布，散發著一清苦的藥味，耳朵倒是機靈得很，葉浮生剛冒了個頭，他就朝這邊側：“葉兄。”

葉浮生客客氣氣地回道：“楚公子。”

兩個都是人，遂把無知孩拋在廊下，并肩往寂靜走。

楚惜微道：“孫先生嫌我礙手礙腳，這就把我趕出來了，本以為長夜漫漫無人為伴，沒想到葉兄倒回來得巧。”

葉浮生了下，一腳踢開擋住楚惜微前路的石塊，“這莊子里的灑掃下人懶，該罰。”

楚惜微聽得靜，笑道：“承葉兄相助，不知道要在下怎樣還恩呢？”

“百鬼門主的‘兄’，怕是非閻王爺做不了吧，在下凡夫俗子一個，委實不敢當。”葉浮生聳了聳肩，“有一個問題，不知道門主能不能解？”

楚惜微很是上道：“關于孫先生正在做的事？”

葉浮生“嗯”了一聲，楚惜微笑了笑：“事到如今，倒也沒什麼不可言。想來葉兄是知道江湖上，關于謝莊主三年沉寂的傳言吧？”

“若不是傳聞老虎拔了牙，哪會有野狼來虎須？”

“倘若那不是傳聞，而是真的呢。”

葉浮生眉峰一挑：“愿聞其詳。”

“葉兄既然知我份，自然也對孫先生無所疑問。三年前，他斷水山莊之邀前來為謝莊主醫治毒傷，發現他中奇毒又了重傷，倘若要保命，就必須廢了武功……可惜，習武之人將武功看得比命還重要，謝莊主寧死，也不要做一個廢人。

“最終，孫先生只好退了一步，以金針封之法將他上的毒都困在三大要之中，只要七年之不拔針，他就命無憂。不過這三大要是力必經之，封了它們，謝莊主的力就十去其八，一旦妄必疼痛難忍，生不如死。”

葉浮生臉淡淡，楚惜微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月前，葬魂宮向斷水山莊下了戰帖，謝莊主著薛姑娘來分舵再尋鬼醫。鬼醫本拒了，然而我對斷水刀有興趣，就令他應下此事——只要謝莊主以斷水刀換，鬼醫就再出手一次。”

葉浮生問道：“三年前沒能做到的事，現在就可以？”

楚惜微笑道：“正是因為三年前沒做到，所以這三年來鬼醫發研習，終于想出‘易筋換’之法，以力積毒牽引到奇脈之中，再以金針渡出，最后擇一親為其換，便可讓謝莊主恢復往日榮。”

“換之人，又會如何？”

“奇毒積已久，謝莊主的毒已沉疴，所需量自然不小，那人十有八九是會死的。”楚惜微手接了幾滴冰涼的雨水，喃喃道：“我本以為他會選擇這個辦法，可他卻提出拔針……將封住奇毒的三枚金針拔出，再輔以藥，在七天功力盡復，猶如常人，但也會讓毒骨髓，縱然有藥延命，也不過讓他活過七天而已。”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葉浮生長舒了一口氣，楚惜微聽得疑，問道：“你有何看法？”

“人各有命，我能有什麼看法？只不過滿足了一下好奇心，不再貓撓一樣難。”葉浮生彎了彎角，“多謝楚門主解，咱們又兩清了……誒，踢開一塊絆腳石換一個答案，這買賣倒是不虧。”

“你若愿意，我們可以繼續做這樣的買賣，畢竟百鬼門的絆腳石從來不，能下腳的人卻不多。”

葉浮生道：“可惜在下有頑疾，怕是有心無力了。”

楚惜微一笑：“可你適才踢那塊石頭的時候，倒是很輕松。”

葉浮生歪了歪頭：“人在側，自然是要殷勤一些。”

楚惜微：“……”

葉浮生見好就收，斂去嬉笑，一本正經地問：“楚門主接下來要等七日之后一觀奪鋒會盛景嗎？”

“已經能猜到的結果，我是沒有興趣的。既然易達，那麼等孫先生拔針完畢，我們就該離開了，不知道葉兄有什麼打算？”

“人之托忠人之事，我收了薛姑娘一錠銀子，自然得保莊主全胳膊全兒地過完這七天。”

“那麼……有緣再會了。”

行至長廊盡頭，燈火通明，可惜兩人一個見瞎、一個蒙著眼，便淡笑擊掌，肩而過。

兩只手相不到片刻，轉瞬離。

背對葉浮生，楚惜微臉上的笑就頃刻散去，抿刀鋒，凌厲無比。

葉浮生很像那個人，無論是說話時令人牙的語氣，還是那間或出口的調笑。

如果是在一個月前，他一定不會這樣干脆利落地與葉浮生分道揚鑣。

可是他已經去過驚寒關，看到了千瘡百孔的山壁，看到了那座立在枯樹下的孤墳，看到了那塊無名的碑。

他甚至親手挖開了墳墓，看到了盒中蒼白的骨灰。

年時覺得那樣高大的一個人，死后卻還不夠他雙手一抔。

那個人死了，無論在遇上多個相似的人，也不會是他了。

楚惜微忽然有些慶幸自己現在看不見，否則他現在一定會回頭。

如果為一個相似者回頭，就是對那個人最大的侮辱。

葉浮生，浮生如一葉，人死如燈滅……逝者已逝，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