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風和日麗。

自秋以來，難得見到這樣好的天氣，日溫暖，照得葉浮生索閉了眼，翹起二郎坐在欄桿上，嬉笑著用滿胡說八道荼毒對邊的謝離。

“可惜了，似這般朗朗乾坤仍不能還山河清明，可見人本就是最能藏污納垢的所在。”

謝離沒理他，一手不安地挲著練武用的木刀，一手攥住前襟，摳出了一塊方形廓。

他早就知道今天會有一場關乎斷水山莊存亡的斗武，因此昨晚輾轉難眠，丑時剛過就爬起來去后院練刀，沒想到卻有人比他更早。

謝無攏著外袍站在院子里，正和葉浮生說著什麼，看到他來了便不約而同地住了口，葉浮生當即打了個呵欠去廚房找食，謝無則沖謝離招了招手。

他當時莫名地心頭一跳，忐忑不安地跑了過去，里尚未蹦出半個字，就先了，沒來由地抱住謝無的蹭了蹭，像個怯生生的貓兒。

謝無從來對他要求嚴格，尤其是這三年來，幾乎連笑容也沒給過。當發現自己腦袋一熱抱上去的剎那，謝離忍不住抖了抖，卻沒等來訓斥，反而是一只微涼的手了他的頭。

謝無道：“再過七天就是你的十一歲生辰，那麼……這個就給你了。”

謝離抬起頭，一塊方形的羊脂玉佩就掛在了他頸上，他手了，有些歡喜：“爹，這是什麼？”

謝無深深看了他一眼：“……不算什麼，你若不喜歡，丟棄也可。”

謝離張了張，他從沒見過有人能用這樣珍重的態度說出如此隨意的話來，偏偏干出這事的還是積威深重的父親，遂唯唯諾諾地點了頭，心里糾結如一團麻。

日頭正烈，葉浮生眼下跟真瞎沒了兩樣，閉著眼還能被刺得眼皮發疼，遂從袖子里掏出一條黑布蒙在眼上，惹得周圍的人頻頻注目，不知是誰問他：“這位兄臺，你左右是個瞎子，何必要……”

他沒說完，葉浮生倒是會意——你既然看不見，干什麼還要白占一個位置呢？

此次奪鋒大會三局兩勝，舉辦的地方還在斷水山莊的潛龍榭，這個地方是斷水山莊的北院，面向中庭，背臨后山，占地雖廣但也只能容下百十來人。

“我斷水山莊又不是什麼破爛腌臜地兒，哪容一些阿貓阿狗隨意進門！”

謝大莊主這一句不分敵我的嘲諷發出，來觀戰的黑白兩道都像被人打了一掌般面難看，最終大部分人都留在了莊外長街，隔著一堵墻窺探其中，只有部分進山莊，其中過半竟還是葬魂宮的人。

潛龍榭是聚水環庭之地，偌大庭院只有四周是懸水長廊可供人站坐，其余都被挖空匯水，建一個大池塘，眼下時節已過，水面上已無殘花，只有零星幾朵半枯的荷葉茍延殘，中間立著數高低不一的梅花樁。

四面長廊眼下站得涇渭分明，西、南兩邊是以厲鋒、步雪遙為首的葬魂宮一行，東面是白道所在，夾在二者之間的就是看起來最為勢單力孤的斷水山莊眾人了。

盛會難得，就連在小院里沉寂三年的謝重山也被帶了出來，他被伺候著打扮一新，睜大眼睛看著周圍的一切，然而聲帶早被啞藥毀了，眼下又被點了，只能安安穩穩地坐在椅上，面無表，除了形消瘦，恍惚看上去竟還有幾分當年的影子。

“幾年不見，謝老莊主似乎憔悴了許多。”說話者是一個名“陸鳴淵”的年輕人，長相斯文清秀，一書生打扮，手里還握著柄白紙扇，怎麼看都是個很好欺負的讀書人。

然而這個讀書人，卻站在東邊長廊的第一位，其他白道眾人有年長者、聲名遠揚者，卻無一人斥其逾距。

他合起折扇，拱手施禮：“晚生自便從家師聽聞斷水山莊盛名，今日得見兩位莊主風采，更覺舊歲有失。”

這種跟打翻醋壇子般讓人牙酸的說話方式，葉浮生只一聽就知道他是出自“三昧書院”。

三昧書院，昔時南儒阮清行所創的書院，迄今六十有一年矣。門下弟子雖然大多無師徒之名，卻有師生之實，文武雙修，德才兼備，不人科舉登榜、朝為，更有甚者著書立說澤被寒門學子，在廟堂江湖都舉足輕重。

想來，這位頗酸儒氣的陸書生，應該是這一代三昧書院的杰出后繼，說不定……還會是下一任的院師。

因此哪怕再怎麼不屑這個頭小子，也不會有人敢忽視他背后的師門。

這可真是大樹底下好乘涼啊。

葉浮生如是想道，順手打算謝離的腦袋瓜，不料被薛蟬拍了個正著，低喝道：“不要鬧，馬上開始了。”

謝無最不耐煩花里胡哨的儀式，厲鋒也是個干脆利落的人，即使中間了陸鳴淵這麼個咬文嚼字的話嘮，鑼鼓紅綢之類的玩意兒終究還是沒擺上臺面，只在潛龍榭門前擺了張香案，由謝無、厲鋒、陸鳴淵三人各上一炷清香就算是開始。

按規矩，三局都由葬魂宮先出人請戰，斷水山莊再使人上去應戰，以潛龍榭為武場，梅花樁為擂臺，誰先掉水中，誰就算輸。

厲鋒冷著一張棺材臉不說話，步雪遙手持一把紅羽扇笑而不語，他們后一名外族打扮的便越眾而出，形翩然如蝶，幾番起落就到了水中央，的右腳立在梅花樁上，足踝上的金鈴叮當作響。

一揚手中蛇形劍，曼聲道：“葬魂宮青龍殿右使曼珠，特來請戰！”

薛蟬冷哼一聲，腳步一錯，閃而出，輕飄飄落在前一丈，今天穿了一白，唯獨腰間紅綃濃艷如，這是八年前自恩師得到的“赤雪練”，里面摻有天蠶，水火不侵，凡兵難斷，可惜薛蟬一直很舍不得用來打殺。

手出赤雪練，眉目帶殺：“斷水山莊薛蟬，應戰！”

話音未落，蛇形劍已揚手而出，此蜿蜒如蛇，揮之時更如毒蛇吐信，刺向薛蟬面門。薛蟬軀一側，讓過這一劍的剎那迅速抬手，一掌與曼珠相接，兩人皆向后飛而退。

曼珠人在半空尚未站穩，赤雪練便抖擻而來，無著力，只能抬手生生挨了這一下，本就沒有料遮擋的手臂頓時皮開綻。

薛大小姐從來都不是好脾氣，拿起鞭子之后更是整個古城人人敬畏的夜叉。

力灌注其中，赤雪練獵獵作響，霎時翻絞一條麻花狀的長鞭，像是握住了一條赤長蛇，抖手而出間仿佛要擇人而噬。

曼珠反而笑了。

手足上共掛有四串金鈴，眼下被勁風一掃，四鈴齊響合一線，葉浮生一聽這聲音，眉頭便皺了起來。

鈴聲耳，便似毒蟲在翻攪不休，薛蟬耳中頓時刺痛起來，嗡鳴作響，眼前立刻一花，赤雪練為之失了準頭。就在這片刻，曼珠以蛇形劍纏住赤雪練，整個人借薛蟬一拽之力欺而近，一掌打在膛上。

一口哽在間，薛蟬忍痛回神，險些沒能站住，索一撤手，赤雪練翻轉而回，死死纏住了曼珠脖頸。

與此同時，薛蟬一腳踢中膝蓋，趁下盤不穩剎那飛而起，力灌于雙手，握赤雪練將曼珠帶上半空，絞殺力道頓時如毒龍扼頸，大力收勒，立刻發出了氣管不堪重負的聲音。

曼珠被勒得不上氣，一張俏臉憋得通紅，然而依然在笑，手腳力一震，四鈴再響！

謝無指尖一，就拈了一顆花生。

謝離傻愣愣地問：“怎麼了？”

葉浮生笑了笑，側過去耳語：“你薛姐姐這一場怕是要輸了。”

他看不見，聽得卻分明。

這的武功比薛蟬弱了一線，但善使旁門左道捕捉戰機，這能夠影響人神志的魔音四鈴在上便是如虎添翼，再加上薛蟬今日不知為何心緒不寧，看似占得先機，實則失之急進，此戰必敗無疑。

鈴響剎那，薛蟬果然作一頓，瞬息之間，曼珠雙手反扣臂膀，陡然翻轉，雙腳夾住腰肢，腰發力，竟將整個人甩了下來，生生向水面！

一轉眼，薛蟬已落水中，然而曼珠屈指抓住蛇形劍，就要朝天靈一劍刺下！

“叮——”

葉浮生聽聲辯位，手里那顆花生不偏不倚擊在劍上，劍一偏離方向，險險著薛蟬耳邊劃過，留下一道淺淺的口。

同時，謝無一掌揮出，將那同樣打落水中，寒聲道：“此戰是我徒技不如人，然而勝負已分，趕盡殺絕未免太過了吧。”

薛蟬這才回神，手握赤雪練，瞪著曼珠的眼睛幾乎要紅得滴，然而從水中一躍而起，也不顧淋淋的幾近暴，溫順地一行禮：“是小子不知輕重，莊主見諒。”

首戰失利，白道一方臉都不好看，謝重山更是面鐵青，卻說不出話來。

此時，步雪遙輕輕一笑，將羽扇丟給曼珠，廣袖飛袂，踏水而來，足尖輕輕一點荷葉，便落在曼珠之前站立的梅花樁上。

“適才承讓一局，想必各位都未曾盡興吧……”步雪遙掩口輕笑，笑靨如花，“我那厲郎矜持得，便由奴家步雪遙拋磚引玉，不知斷水山莊哪位英雄有意與奴家共舞一曲呢？”

他男生相，一言一行皆扭更甚風塵子，自出面便被白道不齒，只當是魔門妖人邊的孌寵，不值一提。

直到這句話一出，眾人這才變了臉。

“遙知不是雪，步生紅塵劫。”這說的是葬魂宮四大殿主之一的朱雀殿主，人稱“飛羅剎”的步雪遙。

步雪遙不僅輕功卓絕，其“塵”步法讓人嘆之莫及，更何況此人時出自歌舞坊，軀韌似飛天舞，修習“羅剎手”能在剎那間分筋錯骨，切。

最可怕的是，他擅使毒，尤其喜歡那種能讓人盡折磨之后才痛苦而死的毒。

步雪遙不是好對付的人，薛蟬年紀太輕，謝離更是個孩子，謝重山雙已殘，那麼……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謝無若是應了這一戰，他必能殺之，但絕贏不了下一場的厲鋒。

謝無冷冷一笑，手搭上斷水刀就要起，一個人卻比他更快。

葉浮生拿著謝離那把木刀，憑著剛剛從薛蟬那里問到的梅花樁分布位置，從欄桿上一躍而出。

天氣正暖，他的腳輕快許多，腳尖在水面上輕輕一點，只起一圈不到的漣漪，便似白鷺點水翩然而去，準確落在了一梅花樁上。

“斷水山莊葉浮生，特來應戰這位聽聲音就知道長得好看的人。”

他笑嘻嘻地一拱手，蒙眼的黑布在腦后打了結，長出的一截隨風輕飄，撥得眾人立刻嘩然。

這竟是個瞎子！

“哎呀，奴家最喜歡甜的俏郎君，奈何你是個瞎子，看不到奴家的貌，怪可憐的。”步雪遙一怔，隨即輕笑，“看在這個份兒上，奴家一定下手輕些。”

葉浮生誠懇道：“多謝人。”

步雪遙笑得花枝，笑聲間，如柳絮隨風飄起，一手已搭上葉浮生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