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浮生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清晨。

晨曦初，剪云，裁霞帛。窗扉被微風吹開隙，落了幾片細碎的金葉進來，他躺在床上發了會兒呆，全上下還殘留著活剮之后長出般的疼，頓時讓他恨不得再暈一回。

“醒了就別裝死，不然會害死我的。”孫憫風施施然過來給他把了把脈，“脈象平穩，氣有虧，暫時沒什麼大事，回頭自個兒啃點紅糖棗子什麼的。”

眼中的一切恢復清晰，右鉆心般的疼痛也消失不見，倒是難得輕快。葉浮生認出了孫憫風，再把昏迷前不片段的記憶吧吧，總算拼湊起來：“多謝相救，阿……你家門主呢？”

“出門遛彎兒了。”孫憫風毫不溫地把他拎起來，塞過去一堆花生，“吃吧，剛煮的，不上火。”

葉浮生：“……”

兩人跟倉鼠一樣磕了一會兒，葉浮生看著孫憫風含著戲謔的眼睛，挑了挑眉：“孫先生有事要問在下？”

孫憫風想了想，點頭承認：“你斷袖嗎？”

葉浮生差點被一口花生米噎死。

“看來還不是。”孫憫風有些憾，又問：“那你看我主子像斷袖嗎？”

葉浮生錘了錘口，好不容易順了氣，道：“他……年紀尚輕，說這些為時尚早。”

孫憫風看他的眼神活像見鬼。

“你們不是斷袖，那我就太不明白了。”孫憫風翹著二郎，覷著葉浮生病懨懨的臉，“非親非，他憑什麼為你……”

話沒說完，門口就進來一人，冷聲道：“鬼醫，你要是閑來無事，就先治治自己的大長舌。”

葉浮生聽了這聲音，空出的一只手暗自攥了被褥，然后又緩緩松開，抬頭一看，只見楚惜微面沉如水地進了屋，把手里的一只小銀壺往桌上一放，力道重得整張桌子都晃了晃。

孩子大了，脾氣也大了。

看他這樣的脾，又想想之前在海下的時候，葉浮生忽然就有了這樣滄桑的慨。一別十年，是人非，怎麼都不能算把酒言歡的好時候，更別提兩人之間橫貫的不是陳芝麻爛谷子的舊賬，就是幾乎無解的海深仇。

楚惜微沒有把他剁碎了去喂狗，已經是天大的意外了。葉浮生琢磨著自己好歹是長輩，萬不能再計較這些，于是揚起笑臉向他揮了揮手：“回來了？過來坐。”

孫憫風向來見機，遂圓潤地子滾了出去，片刻后聲音已經遠在門外：“主子我先去懸壺濟世，你們慢聊！”

他一走，屋里的氣氛不見緩和，反而更尷尬了些。楚惜微站在原地看了葉浮生好一會兒，看得對方臉上的笑容都僵了僵，這才邁走了過去，卻也沒坐，而是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勾起，語氣玩味：“葉……浮生？”

葉浮生鼻子，有些不大習慣這樣高低轉換的視角：“一個名字而已，你怎麼就怎麼吧。”

“也是，我以前可都管你……‘師父’。”楚惜微看著他披散下來的黑發里摻雜了幾霜白，一時間如鯁在，負在背后的雙手握又松開，“可你覺得，自己還有資格擔這兩個字嗎？”

葉浮生心里一刺，笑容卻不改：“阿堯，你越大就越別扭了，小時候……”

“別跟我提小時候！”楚惜微忽然手卡住他的嚨，用力之大直接把葉浮生摁上背后的墻，后腦勺撞得生疼。

近在咫尺，呼吸相融，就連眼睫都分毫畢現，可是相隔這麼近的兩個人，彼此間卻隔著難以越的天塹。

楚惜微的眼瞳邊緣浮現出不正常的暗紅來，他說話的聲音很輕，臉上也帶著微笑，唯獨眼神波濤洶涌。

他說：“我是真想殺了你，師父。”

葉浮生平復了一下呼吸，沖楚惜微揚起一個笑臉：“好啊。”

說完，他兩眼一閉，竟然撤去剛才本能的防，安之若素地任人住要害，態度自然得仿佛不是有人要他的命，而只是想要再小憩一會兒。

楚惜微的目從他臉上一寸寸描過，手掌抖了幾下，慢慢地收了回來。

“你的命，我已經等了十年，也不差這麼一會兒。”他退回了桌邊，“不過，我是真沒想到，再見面的時候你竟然已經淪落到這個地步。”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誰還沒個倒霉的時候？”葉浮生睜開眼睛，聳了聳肩，上下把楚惜微打量了一番，搖頭道：“不過，雖然都說大十八變，可沒想到男孩子變化更大啊。當年你連人帶鞋摞一塊兒都沒我肋骨高，還是個小胖墩兒，跑起來都一顛一顛的，練輕功時候我把你拎上梅花樁，就跟往竹簽上扎了顆丸子一樣……”

“閉！”楚惜微在高位多年，已經許久沒被人揭過黑歷史，當下有些惱怒的窘迫，可是對上葉浮生彎月牙的眉眼，一肚子氣就倒灌回來，噎得他口發悶。

他磨著牙：“葉浮生，你是真以為我不會殺你嗎？”

葉浮生在脖子上比劃了一下，眨著眼睛;“這顆頭顱都替你寄存十年了，隨時歡迎來取。”

狗咬王八無從下的覺，讓楚惜微更覺煩躁，他瞥見剛剛被自己放在桌上的銀壺，一把撈過來灌了一口。

下一刻，他臉皮一，轉頭就噴了，狼狽地咳嗽兩聲，蒼白的臉騰起暈紅。

這酒無無味，他也先用銀針試過了毒，但是現在甫一口，就好像灌了一黃連辣椒水，又苦又辣，刺得嚨生疼，剩下小半口咽了下去，簡直如同吞了一把銹跡斑斑的刀子。

葉浮生看得驚奇，掀開被子下了床，手拍著楚惜微后背給他順氣：“你怎麼了？”

楚惜微嗆得說不出話來，捂著抑住胃里翻江倒海般的惡心，眼里的暗紅倒是頃刻褪去，只留下被刺激出來的眼淚，看一眼恍若秋水生波。

……以前那小胖墩兒被自己欺負的時候，也是這樣要哭不哭的樣兒呢。

葉浮生看著他這樣，從滿目瘡痍的心中開出了一朵花來，巍巍地，卻搔得心。

他給楚惜微倒了盞熱水，拿起了那只小銀壺細細端詳，掌大小，做工致，看起來倒不是個便宜件，湊近壺口嗅了嗅，也沒有什麼異味，與其說是酒。不如說里面是一壺白水。

他輕輕嘬了一口酒，整個人頓時一僵。

楚惜微覺到輕拍他后背的那只手突然頓住，接著竟然有些微，他心里一慌，反手抓住葉浮生的手掌，抬頭一看，發現那人臉上的嬉笑頃刻褪去，只留下一片茫然無措。

“滄……”

楚惜微怔了一下：“你怎麼了？”

葉浮生的手不自覺地加大力道，銀壺被他裂了一條細，酒泄出來沾了他的手，這才如夢初醒般松了力道，把里面剩余的酒都倒了出來，盛了滿滿一杯。

他看著楚惜微，眼眶發紅，翕：“這個，誰給你的？”

“……一個白發道長，道號端清。”猶豫了一下，楚惜微有些疑，“你認識？”

“端清，端清……”葉浮生反復念叨了一會兒，看得楚惜微幾乎以為孫憫風給他喝的是假藥，眼下犯了失心瘋。

正當他準備出門把那庸醫拎過來的時候，葉浮生忽然抓住了他的手。

楚惜微失了冰魄珠，武息不再平穩，溫度略高，然而葉浮生因為服藥和虛，現在溫偏低。他們兩人在猝不及防下相，就好像冰與火陡然相撞，一方因為灼熱而戰栗，一方因為冷凝而輕。

楚惜微愣了愣，甩開他的手，臭著一張臉：“你干嘛？”

“阿堯，那個人在哪兒？”葉浮生看著他，四目相對，楚惜微能看清他眼里驟然升起的一點。

仿佛一個行將就木的人，在這片刻間死灰復燃。

他心里莫名有些不舒服，說話也沒好氣：“做什麼？”

“阿堯，你帶我去見他，我見他一面之后，從此你說什麼我都應你。”葉浮生著那只小銀壺，臉上沒有表，眼眶卻了，“我這輩子沒求過你，就這一次，你答應我。”

這混不吝的浪子幾乎沒有如此正經的時候，就連十年前那一場生死之約，他也只是輕飄飄的一句：“你要殺我報仇？好啊，十年之后，這條命就歸你了。”

富貴如浮云，生死若等閑，楚惜微一直以為，這世上不會再有任何人與事會搖他。

直到現在。

他心里有些無端的難，好像自己一直等候的花終于開放，卻被人搶先一步折下，攏在袖里的手慢慢握，筋骨分明，眼瞳再度泛起猩紅，臉上不聲：“哦？真的？”

葉浮生沒注意他話語里的危險，看著小銀壺不轉眼，重重點了下頭。

“這位道長我在三個時辰前見過，你想見他的話，現在就可帶你去追，不過……”楚惜微慢條斯理地按住葉浮生肩膀，“你先告訴我，他到底是誰？”

葉浮生躊躇了一下：“他，是我的……”

楚惜微的眼睛慢慢瞇起，手不經意地扣住葉浮生肩井。

“……師娘。”

積蘊起來的煞氣就這麼被一針破，泄了個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