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浪亭垂著簾子,只有涇母子與大宮司蘆站在亭。趙辭雖有些拘謹,但心知母妃的一片苦良苦用心,還是在亭中央的白毯上坐下了,緩緩卸下了外袍與里。
只瞥了一眼,涇昭儀便捂住了。趙辭的脊背線條流暢,致而有力,常人一看便知是常年練武之驅。但他白皙的背部布滿了麻麻的傷痕,略深一些的是胡人使的長刀,較淺的則是鎮北軍慣用的長劍所致。
他剛及束發的年紀,還尚未到弱冠之年,便已隨祖父在鎮北前線征戰數年,無愧于雁關年將軍的名號。
涇昭儀眼中噙著淚:“辭兒,都怨娘親,是娘親這些年未護你周全……”邊的司蘆見自家殿下了如此多的苦,也站在一旁掩袖垂淚。
趙辭未料到母妃會有那麼大的反應,一時有些手足無措,只能轉過擁住母妃的肩,赧然道:“孩兒此次回京便不再走了,母妃莫要難過,別了胎氣傷了弟弟。”
聽到趙辭這樣說,涇昭儀突然想起了肚中還未出世的胎兒。手了微微隆起的肚子,拂去了眼角的淚:“咱們母子重逢,本就是大喜之事。哭不得,哭不得。”
亭中正母子深,外圍卻傳來一陣稀稀疏疏的走路聲,此前居然無人發覺。
趙辭反應極為敏捷,凝聲喝道:“來者何人?”
來人的腳步突然變得有些雜,片刻后,一雙手將垂簾輕輕掀開,簾外傳來一聲輕挑的戲謔:“趙啟,你又在亭子里藏了哪個娘?”
未著上的趙辭與涇昭儀齊齊注視著直闖而的聞雪朝,亭中氣氛一時凝固住了。
“我——”聞雪朝隨即用手蒙上了眼睛,往后退了幾步,“我原以為是大殿下在此,沒想到冒犯了娘娘和五殿下……”
聞雪朝愈發有些百辯不清,這回可算是被趙啟害慘了。
大皇子趙啟算是聞雪朝的另一位表兄。趙啟的母妃是聞家另一位嫁進宮的庶,但此生懦弱,聽聞皇后行事。大皇子也隨了母妃的子,平日毫無主見,唯太子馬首是瞻。這大皇子平日凡庸,卻在廣都以風流聞名。從前趙啟曾帶中意的宮到后苑行男之事,被聞雪朝捉弄過幾次,漸漸就不來了。
他方才以為是趙啟又在亭風流,心底存著逗趣的心思,便大搖大擺上前掀起了簾子。
聞雪朝正再作辯解,沒料到趙辭先開了口:“你臉上為何有傷?”
聞雪朝經這麼一遭,差點忘了這才是自己來錦浪亭的目的,連忙說道:“我在后苑玩鬧時不慎跌傷,想起錦浪亭四周植有積雪草,可用來消痕應急,才匆匆來了此。”
“傷口齊整,珠微溢,你這傷痕分明是刮傷。”趙辭套上了外袍,冷冷道。
聞雪朝臉上笑容可掬,并不多做解釋。
涇昭儀覺得這位聞小公子有些眼,仿佛從前在哪里見過。但并未做多想,只是召司蘆過來給聞雪朝上藥。
司蘆正準備為聞雪朝涂藥,卻聽一旁的五殿下說:“面上傷敷藥需十分小心,稍有不慎便會有毀容之憂。我曾在塞北有過類似經驗,我來罷。”
大宮忙將藥罐遞給五殿下,趙辭走上前,淡淡對聞雪朝說:“閉眼。”
聞雪朝乖乖閉上眼睛。
沒過一會,他便到臉上多了一道清涼的粘稠狀膏,一手指將膏輕輕抹開,有種微刺的。
趙辭的指尖有厚厚的老繭,想必是帶兵練武時留下的。聞雪朝心里想。
他想起自己剛掀開垂簾時看到的景象。五殿下的白皙,但背上卻布滿了可怖的疤痕,新傷掩蓋舊疤,縱橫錯在一起,竟有些約約分不清了。
聞雪朝正在胡思想,聽到耳邊傳來五殿下清冷的聲音:“敷好了,睜眼。”
聞雪朝慢慢睜開了眼睛,映眼中的是涇昭儀和司蘆關切的神,趙辭已放下藥罐,坐在一旁低頭茗茶了。
“積雪草不易長久保存,往后幾日我便讓司蘆在此候你,聞公子按時來敷藥,數日后便會恢復如初。”涇昭儀一邊用手輕著肚子,一邊和善地對聞雪朝說。
聞雪朝謝過涇昭儀,留意到了手上下意識的作,不住好奇道:“昭儀國天香,腹中的孩子樣貌一定不會差。只是不知是位皇子還是公主?”涇昭儀掩笑道:“無論男孩孩,若是有辭兒半分出息,我便知足了。”
見母妃當著聞雪朝面這樣說,趙辭轉過臉去,臉微微有些發熱,。
日薄西山,漸漸到了該回府的時辰。聞雪朝起向涇昭儀告辭,剛走出亭外不久,腦中天人戰了一番,又轉折返了回來。
“娘娘,五殿下,后宮人心叵測,平日需多加防范。”聞雪朝低聲道。
目睹年的影漸行漸遠,消失在了后苑的拐角,涇昭儀心中仍有些惝恍。
不知為何,總覺得自己和這小公子是見過的。
聞雪朝回到聞府時,已有宮中派來的太監在院等候。太監稱聽從皇后娘娘的吩咐,為聞雪朝送來了宮中珍藏的生圣藥。聞雪朝謝了恩,便欣然收下了。
“公子,這藥稀貴,小的要把它放在何?”聞瀾接過聞雪朝丟來的玉瓶子,捧在手里小心翼翼地問。
“留著干嘛,丟池里喂魚。”聞雪朝轉便走。
*****
永平二十六年,朝中又起波瀾。皇后稱皇太子趙啟邈馬上就要年,已到了考慮婚娶的年紀,遂提議靖帝為太子挑選太子妃。靖帝允了,令皇后攜同禮部著手此事。
廣不世家族家中都有適齡的子,容貌出眾的大家閨秀更是不。太子妃可是太子的正室,今后有很大幾率是要做中宮之主的。朝中權貴皆有些蠢蠢起來,誥命夫人們也開始頻繁帶著自家閨去宮中走。
宮中最終敲定的太子妃是延東將軍祝梁的祝容。
這一人選令許多人大吃一驚,尤其是廣都的街坊百姓們。隨著這一消息傳遍整個京城,酒館茶肆里紛紛滿了人,客人們都想聽聽說書先生如何繼續編排原來的話本。
“上回說到,這祝小娘對聞府公子心醉神迷,未料到聞公子只是百花叢中過,祝小娘沒過多久便被他始終棄。從那以后,祝小娘便閉門不出,險些削發為尼。祝將軍曾憂慮祝小娘被染指后再難嫁出,未料到如今——”
眾人見說書人又吊胃口,紛紛往他囊里扔銅板,示意他繼續說。
今日恐怕是最后一次在京城聽這《祝娘夜聞生相思》的話本。今后祝小娘了殿上凰,民間便再也議論不得了。
“未料到如今祝小娘便是咋們大芙今后的堂堂太子妃,聞公子若早知今日,必悔不當初啊!真可謂‘此可待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提起聞府公子與太子千歲的個中糾纏,那便又是另外一段聞了……”
阿申聽著正起勁,后腦勺便挨了個功力深厚的一指彈。他“哎喲”一聲轉過,只見自家主子黑著個臉,起就離開。
殿下不是自己接過酒樓門口發的話本,便走進來聽說書的嗎,怎又突然急著要走?阿申百思不得其解,只能捂著腦袋匆匆跟上。
“廣乃天家之地,市井傳聞竟如此低俗荒謬。”阿申聽自家主子說道。
“屬下也覺得有些荒謬,”阿申忙跟上,“況且聞公子如此飄然出塵,定不會如那老者所說,行那始終棄招蜂引蝶之事……”
見殿下的臉愈發黑了,阿申連忙三緘其口。
話本里的另一位主人公,此刻正站在中宮大發雷霆,差點失手砸了大殿里的玉雕。聞皇后端坐在鸞椅上首,冷眼看著兒子撒潑。
“母后可知,那祝容是京城有名的潑婦,整日舞槍弄棒,廣無人敢娶。”趙啟邈咬牙道,“況且子已非完璧,當年那件事,鬧得整個廣無人不知。”
聞皇后一言未發,等著太子繼續說。
“更何況,母后早知這祝容心有所屬,”趙啟邈頓了頓,臉上神有些痛苦,“……雪朝從小與兒臣一同長大,是兒臣表弟,更是兒臣摯友,恕兒臣不能奪人所。”
聞皇后又候了許久,淡淡道:“說完了?”
趙啟邈呼吸仍有些急促,卻沒有再開口。
“若你數日前未做出絞殺宮之事,此事尚可再緩上一緩。”聞皇后說。
“如今陛下已年老智昏,心燥烈,若知曉你濫殺無辜之事,必然暴怒,你該當如何?”
“鎮北軍如今已近乎涇家兵,涇詔五子回宮,若今后五子手握兵權,威脅大統之位,你該當如何?”
“聞玓出高貴,在你面前沒規沒矩,他若不知君臣有別,來人權高震主,你該當如何?”
“你娶祝容,母后有三思。府中納妃,若你今后再惹風流之事,有正室掌院,便臟不了你的手。祝容生父乃延東將軍祝梁,祝梁把守東南,手握數十萬大軍,將來若需與鎮北一博,尚有余力。旁人娶祝容,玓兒或許能撒潑耍賴一番,你娶祝容,便是徹底斷了他的念想。如此說來,此事已是勢在必行。”
聞皇后溫地看向面前的儲君,自己區區一介宮中婦人,傾盡一切不過是為兒子鋪路,如今他已長大,不知能否明白自己的一番苦心了。
太子沉默了下來,他看著殿上的母后,看玉階上刻著九龍的丹墀。
“兒臣謹遵母后安排。”
半晌過后,他向聞皇后俯首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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