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殿下守孝月余,剛出宮不久,便聽到大街小巷人人都在慨,聞公子了傷。
聞公子失魂落魄,聞公子得了癔癥,聞公子求死不能,趙辭一路走過東坊,街坊口中的聞雪朝已自刎未果十余回了。
趙辭著常服,行匆匆地穿過大街小巷。阿申跟著主子的步伐,險些沒能跟上。若不是日日為昭儀守夜膝蓋有損,恐怕主子早已運起輕功飛上屋宇,避開街上那些說長道短的人群了。
尋常皇子除非年封府,否則都是養在深宮之中,極獲準出宮,趙辭卻有些不同。他負涇氏絕倫武學,又無母妃嚴加看管,避開羽林衛耳目溜出宮對他而言并不算難。
今日從悅妃得知了消息,他便私下帶著阿申出宮,前往城東去尋人。
趙辭早已聽說悅妃之父是祖父當年的副將,卻未料到悅妃在還是貴人時便已是母妃的人了。母妃將弟予悅妃養,說明對此人極為信任,且悅妃在母妃薨逝后,便對自己和弟百般照顧。趙辭對這個人印象不壞。
今日是趙辭為涇昭儀守孝滿一月的日子,悅妃早早便候在了仁明宮門口,為他備了鮮魚湯補子。他接過魚湯正道謝,發現盞底藏著一張折起的字帖。
悅妃升位后,邊便多了許多皇上派來伺候的下人。想必悅妃有要事要告知自己,卻礙于隔墻有耳,只能想到此法。
趙辭接過湯盞,悄無聲息地將字帖藏進了袖子里。悅妃溫煦地笑了笑,便上轎施施然地離開了。
他回到自己寢殿,趁四下無人時將字帖展開,只見上用小楷寫著一行小字:“遍行君臣藥,先從凍餒均,吾兒切記。”這分明是母妃的筆跡。
遍行君臣藥,先從凍餒均,此詩可來頭不小。趙辭想起這是在鎮北府時先生所授蘇東坡《醫人》中的一句。先生說,上醫醫國,其次醫人。醫國之道便是“凍餒均”,即世人貧富不能過于懸殊。若是百姓凍餒均,從今往后貧病之人便了。
母妃為何以此詩告誡自己?趙辭心有不解。他低下頭細細端詳字帖,才發現字帖背后還有一行字。
這行字倒是十分簡單:“彥若運針如運斤。”
彥若運針如運斤,母妃這是在說百年前的眼醫彥若施針之方妙。趙辭跪在母妃的棺槨前陷沉思,前句言醫國,后句講醫人,醫人,需先醫國,醫國,需……他明白母妃所言何意了。
興許是為了保,這兩句詩描述的頗為晦。若不是趙辭從小在鎮北將軍邊長大,還真不知其中典故。
涇氏自開國以來便為大芙鎮守北境,然而極有人還記得,涇氏先祖曾是前朝名醫。涇氏先祖醫湛,仕后曾任地方太守。在任時治理有方,州郡百姓安居樂業,鮮有荒凍死之人。
先祖后為研醫辭退。辭不到一年,州郡便發了瘟疫。瘟疫乃天災,短短數月便害得數千人家破人亡。未料到城富商大賈坐地起價,將所屯米糧掛出天價,朝廷賑災糧又被沿路的起義軍搶了個,州郡數萬人活活死在城中,此乃人禍。
瘟疫發后,涇先祖帶領家中小輩沒日沒夜地治病救人。然救一人已死十人,救十人已死百人,終究仍是杯水車薪。涇先祖在此事沒多久后便郁郁而終,死前仍在悔恨自己當初不該辭退,天災易消,人禍難防。
此后數百年,涇男子紛紛棄醫從戎,涇氏從此名震天下。如今已無人記得,涇氏有一位先祖,曾是個心懷憐憫的文弱大夫。
祖父閑暇時向自己提起,涇氏雖是將門世家,但族有一條分支仍在沿襲先祖濟世救人之道。這條分支如今已離本家,改單姓,開的醫館就在廣都城東。醫館鎮館大夫便是氏直系子孫,是廣小有名氣的眼醫。
母妃字帖中所言,去醫館一探便知。若不是因此而溜出宮,趙辭還不知聞雪朝又鬧出了一樁風流韻事。
他迅速掃視了一遍四周,看到角落立著一座門庭若市的樓閣,上書四個大字,清風醫館。
清風醫館門口排滿了人,有不遮的乞丐,有彎腰駝背的老嫗,還有拖家帶口坐在驢車上的外鄉人。醫館的小廝看似對此已習以為常,給每個病號前掛上一條紅布,上面畫著十二地支,到誰誰便進館看診。門口還有小廝正熬著一鍋熱騰騰的粥,還沒到號的人可以端上一碗粥,坐在一旁慢慢喝。有一群不看病的小乞丐也在一旁蹲著等,伙計便時不時給小乞丐們盛上幾碗。
趙辭帶著阿申走清風醫館,只見館醫學徒配藥的配藥,寫方的寫方,正忙得不亦樂乎。
一位小廝見趙辭走進館,此人氣質不凡,看起來不像普通人家的爺,便上前恭敬道:“閣下是來看診還是取藥?”
“勞駕告知貴館主,我有要事需與他相談。”
“這……”小廝面上有些為難,“館主正在給一位眼疾病人施針,一時半會估計還好不了。要不小的給您端盞茶,爺坐著稍候片刻?”
趙辭見時辰還早,便在里間坐下了。小廝布了茶,又為他搬來了一個小屏風,此能看清館的景,又不會被閑雜人等叨擾,倒是頗為清凈。
大約過了三炷香的時辰,趙辭聽到后傳來了一陣腳步聲。有兩人正在高聲爭論不休朝自己走來,聽形像是馬上就要起手來。
“疏月,外面不是說你運針如刺繡,恰似捻指。怎的今日把我刺得如此吃痛。” 一陣悉的聲音抱怨道。
“是你自己用眼無方,才會目生白翳。若你再不多加小心,我管你去死啊。” 另一道清脆的聲音狠狠回擊。
見趙辭轉過來看向自己,來人紛紛閉上了。
疏月盯著趙辭看了半晌,又轉頭看向邊人,有些難以置信:“這是你表兄?”
趙焱晟與趙辭雖母妃不同,但樣貌上或多或都有些靖帝的影子,站在一起自然容易被認表親。趙辭正開口,卻被趙焱晟直接打斷:“他是,他是我遠房表弟。”
“兒,好久未見,未想能在醫館巧遇。姑父近來如何了?”趙焱晟咳了幾聲,走上前關切地問。
“……”趙辭沉默了許久,“家父一切安好。”
疏月的視線不停地在兩人臉上打轉,隨即滿臉懷疑地問道:“弟,你家也是開典當行的?”
還未等趙焱晟開口,趙辭便欣然說道:“家父從軍。”
趙焱晟陡然松了口氣,朝趙辭投來了一個激的眼神。疏月又問:“公子來醫館找我,可是有恙?”
趙辭說:“大夫運針如運斤,在下聞名而至。”
疏月聽到此話,神頓時凝重了起來,他一把拉過趙焱晟的手,在他懷里塞了兩個藥包:“一日三服,共服三個療程,夜切忌燃燭讀書。弟隨我來,你可以滾了。”
趙焱晟接過疏月給的藥,對面無表的趙辭眨了眨眼,麻溜地“滾”了。
疏月引趙辭走進了醫館的院,待落座后便起為他泡茶。趙辭聞到茶香,一時有些愕然:“這是龍湫。”
雁關外產龍湫茶,取“雁經行云漠漠,龍湫宴坐雨蒙蒙”之意。未料到時隔數年,竟在廣都喝上了龍湫。
“方才殿下稱我運針如運斤,那是謬贊了。數百年來,唯有彥若大夫擔得起此名。”疏月笑道。
趙辭看向對面笑瞇瞇的小大夫。疏月看起來比自己年長,或許早已過弱冠之年。整個人文文弱弱,和溫順,著一淡淡的書卷氣。
疏月見趙辭盯著自己,一時失笑:“殿下在想什麼?”
“你既然知道我是誰,想必也早就知道趙焱晟的份了,為何還陪著他做戲?”趙辭問。
疏月為趙辭倒滿茶,語氣中著無奈:“我與四殿下初識時的確不知他的份。但他平日行為舉止破綻百出,我又不是稚,很早便猜到了。但四殿下曾同我說,自己在世人面前總是戴著面,只有在我邊能夠做回自己。我若穿了他,便是在糟蹋他心中唯一一舒坦之地。”
不知怎的,趙辭聽到疏月的一番話,腦海里又浮現出了聞雪朝的影子。
他記得說書人講過一段,說的是這世上紈绔,誰都比不上聞家公子。春日攜百仆上山賞花,夏日需派人百里加急從江南及西域運鮮果供他品嘗,秋日兩隊匠人京專為他編織云披外袍,冬日聞府供他取暖的地龍比宮中還要多。
但自己所見到的聞家公子,是那個醉酒后跪在地上嘔吐不止的騎馬半吊子,是那個從樹上跌下來摔得一臉塵土的狼狽泥猴,是那個怕被太子妃毆打藏在大樹后面不敢出來的膽小慫貨,是那個提起家國百姓便紅了眼眶的小爺。
是那個自小便沒了母親的聞雪朝,是那個說著世上無人真心待他還笑的聞雪朝。
若如疏月所言,聞雪朝在自己面前也摘下了面,他一直以來都是信任著自己的。
趙辭胡思想時,疏月已從里屋取了個木盒子出來。木盒上沒有復雜的機關,只有一個稍不留神便會被人忽略的小孔。
“既然殿下已想通,便取一滴,滴在這小孔之中。”疏月肅然道:“此氏一族已替鎮北府保管多年,再過三年,待殿下弱冠,便到歸原主的時候了。殿下來尋疏月,是昭儀念,也是天命所歸。今日開盒,能為殿下指明來日。”
趙辭咬破了自己的手指,殷紅的從指尖溢了出來。疏月正襟危坐地坐在趙辭對面,正等著五殿下作,卻聽到趙辭不經意問:“我有友人患了癔癥,大夫稍后可否幫我開個藥方,我抓些藥帶給他?”
疏月皺眉:“近日怎那麼多人患這瘋病?我聽說聞府那大公子也得了癔癥,天天把自己當棵樹杵在院子里。我看這本就不是什麼癔癥,就是了刺激想不開罷了。”
“提起那聞公子我就來氣,你可知他是為何人犯了這瘋病?”疏月憤憤不平地說道,“居然是我醫館里跑出去的銀翹。這銀翹平日看著安分守己,辦事也利索。沒想到竟跑去和這等人廝混。怪不得這一走便不回來了,清風醫館平白無故了個主治醫,最近人手都不夠。”
趙辭默然無語,原來讓聞雪朝鬧上瘋病的子還是從清風醫館跑出去的。
“話不多言,免得耽誤了殿下的正事。”疏月說,“殿下若做好準備,便開盒吧。”
趙辭嗯了一聲,將手指輕輕靠在小孔旁,順著小孔流進了木盒中。盒發出一陣機關的扭轉聲,只聽到“吱”的一聲響,木盒從兩側緩緩打開。
趙辭凝神看向盒中的事。
虎符自古劈為兩半,一半予將帥,一半皇帝保存。涇將軍持右虎符統率鎮北軍,左虎符一直在靖帝手中。如今,這枚左虎符在盒中靜靜躺著,玉制的表面晶瑩亮。
虎符相并,天下歸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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