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季訕訕笑了一聲:“巡大人喜歡就好。”
他在場爬滾打那麼多年,自然聽出聞雪朝意有所指。但他并不敢輕易揣測,生怕了這位大爺的霉頭,只能尷尬應下。
任郡守請的戲曲班子自后臺魚貫而出,南腔開嗓,余音繞梁。比起鏗鏘有力的京戲,杜陵的戲班子多了幾分秋水。
臺上演的是《雨霖鈴》中千里折枝送君別的橋段,十七八歲的兒郎站在長亭外萬般牽絆,口中低誦“楊柳岸,曉風殘月“,掩面凝噎,與君永不謀面。
一曲唱畢,在座眾吏皆起好。任季朝上座的聞雪朝看了一眼,只見巡大人面恍然,看得頗為神。他為迎巡下東南,才花重金將東境名頭最響的戲班子請到府上來,這一曲南腔唱得纏綿緋惻,果真名不虛傳。
優伶們了重賞,施施然退了下去。
任季殷切問道:“今日這支樂伎班子,聞大人可還滿意?”
聞雪朝將葫蘆香囊握在手中不住把玩,聽到任季這麼一問,舉杯笑道:“這南腔唱得實在不錯,任大人有心了。”
淺飲了幾杯,聞雪朝便以舟車勞頓為由,攜趙二人早早離了席。任季挽留不得,只得派人在麒麟酒樓給貴客們包了幾間上等廂房。
剛出郡府,趙焱晟便發覺聞雪朝臉不大對勁。
果然,聞雪朝并不準備回酒樓歇息,他手接過白紈遞來的韁繩,對趙焱晟與疏月道:“我去延東軍營見一趟祝將軍,你們連日奔波,今夜先回去好好歇息。”
“聞雪朝,我雖與你不算識,但并非好事之人。你大可不必對我如此戒備。”趙焱晟背過來,對聞雪朝低聲道,“趙某好歹今后便是東海之主,若你有事需人相助,直接同我開口便是。”
聞雪朝深深看了趙焱晟一眼,翻上馬:“那先謝過王爺了。”
他揚起韁繩,不斷驅馬兒加速疾行。白紈不知大人為何如此急切地要趕去延東軍營,但見大人神焦灼,擔憂出了什麼急事,急忙率著幾名羽林衛策馬跟上。
眾人抵達杜陵城外的延東駐地,便被嚴陣以待的延東兵攔在大營外。
“來者何人!”守門衛喝道。
“此乃延東巡聞玓聞大人,還不速速開門迎接。”白紈亮出了羽林衛令牌。
守門衛聽聞是巡大人到訪,忙差人去帥帳稟報祝將軍。僅半柱香時辰,祝將軍的親衛長便到了。“巡大人,白都督,將軍有請。”
祝氏等將領世家素來不喜聞氏,除卻兒嫁作太子妃,自己搖一變了聞皇后的親家外,祝梁一向與聞家井水不犯河水。圣上下旨派聞家長子作為巡南下,他對此亦漠然置之,不知聞仕珍這老賊又在打什麼算盤。
今日聽說巡已至杜陵,城后便被任季邀去郡府聽曲,他更是一笑嗤之。
小輩果真是小輩,這才走馬上任多久,便被杜陵浮華表象迷了眼。
他沒想到聞雪朝會在夜深人靜時突然拜訪。
祝梁剛披上外袍,便聽到帳外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還未等親衛上前,聞雪朝便手掀開了營帳,大步走帥帳中。
“祝將軍,五殿下如今況如何了?”帳中雅雀無聲,聞雪朝只聽到自己略帶重的息。
抑在心底的思緒就要傾泄而出,他到腦中一陣眩暈,抬手扶住前額,只覺雙手冰涼。
旁的白紈輕輕咳了一聲,聞雪朝才發現自己就這麼直接闖進帳中,一時忘了長尊卑。
“聞大人喝醉了,你們快扶他坐下。”祝梁并未計較,反而吩咐親衛上前攙扶住聞雪朝。
聞雪朝擺擺手,整個人頓時清明了大半,心中的不適也漸漸消散。他拱手對祝梁行了個小輩禮,才轉在下首落座。
祝梁揮了揮手,將無關人等都遣出帥帳,對聞雪朝淡淡開口道:“聞大人深夜前來,是為了五殿下之事?”
聞雪朝知道自己沖了。二十余年來,他是頭一回在外人面前失控。
他自聰穎早慧,神智異于常人。時父親與姑母當他天真無邪,紈绔好友當他無大志,后來朝為,同僚們都嘆聞侍郎寬仁大度,從不輕易計較瑣碎之事。
這些年他聽得太多,看得太多,面上云淡風輕,心里早已背了一座大山。
趙啟邈生多疑,聞雪朝陪太子長大,總擔憂有朝一日會被識破天。越到后來,他便越發斂去了上鋒芒,了那位盛氣凌人卻碌碌無為的聞氏嫡爺。
他此生想偏安一隅,趙辭偏不讓他如愿。就這麼冒冒失失地闖進來,撕開了他不風的蛹。明火希冀融化白雪,不知最后是冰消瓦解,還是星火燎原。
白紈曾覺得聞大人總是一副心平氣和的模樣,行事也不疾不徐,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自打在杜陵府聽了那小曲,聞大人便有些不對勁了。
裊裊婷婷的兒郎淚眼婆娑,站在岸邊送別將行之人。隨著臺上人唱起舞,樂班子也奏起了箏曲,四面八方頓時傳來急風驟雨之聲。故人遠去,子微微放下掩面白帕,只出一雙杏眼來。樂聲漸消,千言萬語融那一潭淚眼中。
他與趙辭自大雪中一別,已過了整整五年。
五殿下離京頭一年,聞仕珍又納了新的姨娘進聞府。離京次年,聞雪朝行了冠禮,府中大宴三日,鼓瑟吹笙好不熱鬧。離京三年,聞雪朝朝為,紫朝服從此再不離。離京四年,京中大雪又至,他總覺得趙辭是時候回來了。
離京五年,他奉旨南下,來看這人是死是活。
他不是兒家,此番執手相看淚眼的橋段,于他而言過于矯。但當大雨傾注,臺上子出淚眸那刻,他心中最后的無懼煙消云散了。
一路來的不聲,淡然之,不過是怕那人真的出事,刻意避免去想而已。
臺上人認命,臺下人不認,他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佳釀在舌上縈回,聞雪朝滿酒氣,搶過白紈手中的韁繩,便徑直往延東大營去了。
一路策馬狂奔,聞雪朝腦子得很。
頭一次與趙辭比馬,他便因飲酒過量差點跌下馬去。趙辭曾囑咐自己切忌酒后縱馬,聞瀾還笑說主子平日幾乎不飲酒。
他從前的確是很飲酒的,但自打了場,往來筵席間就避不了觥籌錯。這幾年下來,早就放歌縱酒,將趙辭的囑托拋在腦后。
經祝梁一問,聞雪朝才漸漸冷靜了下來。祝梁方才恐怕也是怕他酒后語,說出什麼不該說的,才匆匆遣散了帳中諸人。
幸而剛才沒有接著說下去,聞氏是太子一派,本應與五殿下毫無瓜葛。若是他心急之下說了什麼不該說的,倒是在他人面前落了口實,從今往后便百般說不清了。
帳中只剩祝梁,聞雪朝與白紈三人。聞雪朝回了祝將軍的話:“正是。”
聞雪朝如此坦然,倒是有些出乎祝梁的意料。上月任季給皇上遞了五殿下叛敵的消息,祝梁便跟著上奏一封為殿下澄清。如今皇上并未表態,反倒派了個聞家人來,他不知朝廷在打什麼主意。
“五殿下落烏首之手,想必聞大人已有所耳聞。大人深夜前來,是還想知道什麼?”
“下想知殿下生死。”
祝梁深深吸了口氣,長嘆一聲:“烏首還未派人與延東涉,亦未正面出擊,想必殿下暫時無恙。”
聞雪朝追問:“五殿下叛未叛,祝帥心中應是清楚的,還將軍給個準話。”
祝梁眉間蘊起一怒氣:“大敵當前,殿下豈會叛國!”
祝梁所言一出,聞雪朝神態放松了些。他了眉心,緩聲道:“下前來杜陵,是接了陛下諭令,來協助祝帥救出五殿下的。”
祝梁仍然心存戒備:“君留島地勢復雜,群島眾多,是易守難攻之地。西翼軍善水戰,都遲遲難以攻破。聞大人心中有何謀算?”
“聞某并無營救之法,”聞雪朝放下茶杯,“我此番南下,是來同烏首談判的。”
聞雪朝的要求極為簡單,讓祝梁為他備好一艘尋常木舟,只帶兩名劃船的將士與其同行,次日便啟程去君留島。
祝梁不知聞雪朝手上拿著什麼籌碼去與烏首談判,但見這小輩敢獨闖虎,對他態度也緩和了些:“君留島四周有延東軍的艦隊巡航,若你遇險,便及時放出信號,我會派人來援。不過……島上兇險,你獨自一人,果真沒有問題?”
“人多反而不易事,祝帥等著下消息便是。”
祝梁言又止,終還是上前拍了拍聞雪朝的肩,說道:“萬事小心。”
聞雪朝換了一時慣穿的白袍,兩手空空便上了船。延東軍的大船將聞雪朝載到君留島數十里外,聞雪朝便下船換了木舟,如浮萍隨波而去,轉瞬便消失在了眾人的視野里。
“聞仕珍愿讓嫡子以涉險,換皇五子一命,他圖的什麼?”祝梁問白紈。
白紈垂眸不語。他初識聞大人,是在六年前的秋獵中。聞大人在林中了重傷,五殿下痛徹心扉的神依舊歷歷在目。
聞大人此次南下,恐怕是專為五殿下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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