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小心翼翼地喚：“封二哥。”

封棲松抿著，直勾勾地盯著封臥柏：“說夠了？”

“沒有。”封臥柏眼底閃過一瘋狂，“二哥，你晚上睡得著覺嗎？不怕爹娘和大哥在九泉之下不安嗎？”

“三爺，你說什麼呢！”白鶴眠聽不下去了，要不是封棲松牢牢抓著他的手，他的拳頭早已揮到了封臥柏的臉上。

白小爺氣得全發抖：“你怎麼能說這麼惡毒的話？”

“還不是為了你！”封老三猛地一聲吼，“你給我葡萄，讓我探病，還同意跟我一起來接二哥，不就是想嫁給我嗎？”

風靜了一瞬，繼而又嗚嗚地吹拂過來。

握著白鶴眠五指的手一點一點撤了力，像是要將他放開。

白鶴眠卻鐵了心地不放它們離開，他用力地握回去，然后站在封棲松邊，直視近乎瘋狂的封臥柏，大聲道：“封三爺，我雖然年紀小，可較起真來，卻是你正正經經的長輩！”

“長輩在吃葡萄的時候遇上小輩，給你一顆，有錯嗎？”

“……”

“長輩生病，晚輩要探，長輩同意了，有錯嗎？”

“……”

“長輩來接你的兄長，帶上你，有錯嗎？”

“……”

三句話問得封臥柏啞口無言。

封家的三爺非愚笨之人，這會兒也回過了味來，重新跌坐回地上，似哭似笑地著他：“鶴眠，你故意的？”

白鶴眠笑得格外溫：“三爺，您說什麼，我聽不懂。”

他扭頭去看封棲松：“封二哥，你聽得懂嗎？”

話音剛落，白鶴眠心里一悸，竟被那雙暗洶涌的眸子盯得渾發抖，堪堪移開了視線，掌心也沁出了汗。

他祈禱著封棲松松手，封棲松卻將他的手徹底攥在了掌心，再也不愿意松開了。

“老三，回去跪祠堂，以后再讓我發現你欺負鶴眠，我不會像大哥那樣縱容你。”封棲松的話是對封老三說的，目卻依舊落在白鶴眠上。

封臥柏瑟了一下，不甘心地做著最后的掙扎：“大哥不會怪我……”

“嗯，大哥會怪我。”封棲松平靜地接下了話茬，一字一頓道，“那就讓他來怪我。哪怕封家的列祖列宗要我下地獄，我也不會縱容你自甘墮落。”

“封二哥！”白鶴眠急得一瞬間紅了眼眶。

“別怕。”封棲松察覺到了他的不安，勾了勾角，“我在這里，別怕。”

那融融的目落在白鶴眠的上，比風還要輕，比親吻還要落寞。

他差點落了淚，再也不復剛才反駁封臥柏時的理直氣壯，只傻傻地抓著封棲松的手。

封棲松哪里是他不怕？

分明是說給自己聽的。

經歷過刀槍劍雨，裝殘廢忍辱負重的封二爺在弟弟說出逝去的親人九泉難安的詛咒以后，頭一回出了深藏的脆弱。

可是這話不用封臥柏說，也在無數個寂靜的夜晚，靜靜地出現在封棲松的心間了。

所有逝去的親人都在看著呢。

看他苦著弟弟的男妻，看他狼狽地逃離金陵，借著念書的由頭試圖斬斷，看著他失去理智，將白鶴眠據為己有。

他們都看著呢。

百年以后，不，或許幾年，或許幾月，他就會在他們的斥責與咒罵聲中墜地獄，永生永世難安。

封家的百年名聲，終究毀在了他的手里。

“封二哥……”

“封二哥！”

封棲松猝然驚醒，后背已被冷汗浸，紅著眼眶的白小爺在他側焦急地喚著他。

封棲松想對他笑笑，扯起的角卻流不出毫的笑意。

白鶴眠就像是一團火，撲上去是他的宿命。

“鶴眠……”封棲松抬起胳膊，輕他的面頰，指尖微微發抖，“你怪不怪我？”

白鶴眠巍巍地反問：“怪你什麼？”

“怪我把你強娶進門。”

他拼命搖頭：“封二哥，你不要這麼說，我……我……”許多話卡在他腔里，像是積蓄了多日的暴雨，尋著時機滂沱而下。

“罷了。”封棲松沒等到他的時機，“我們回家。”

呼吸間，封二爺又恢復了常態，他掃了一眼目瞪口呆的記者們：“千山，去教他們怎麼寫新聞。”

“好，二爺，我這就去。”千山忙不迭地應下，領著兩個警衛員，很快就把城門前的記者領走了。

“送老三回家。”封棲松抱著白鶴眠上了馬，居高臨下地注視著自己的弟弟，“以后不得到我的允許，不許出家門。”

“二哥！”封臥柏茫然地了聲。

“走。”封棲松并不理會，打頭進了金陵城。

浩浩的隊伍仿佛一把開過刃、見過的刀，割開了紙醉金迷的金陵城，白鶴眠窩在封棲松的懷里，聽著蟬鳴聲忽遠忽近，心里七上八下。

他想抱著封棲松說一聲“我在”，也想告訴封棲松他真的從未對封老三過心。

然而千言萬語似乎都被驕蒸干，他只知道去看疊在腰前的那雙手。

封棲松曾經那樣小心地用這雙手牽著他，求他不要嫌自己沾過的手臟。

天邊驟然炸響一道驚雷。

夏日的雨來勢洶洶。

白鶴眠在刺眼的閃電撕裂天空的剎那，心下一片清明，他終于明白了，封棲松是喜歡他的。

傾盆大雨打了這支剛進城的隊伍，卻澆不滅他們上的氣勢。

封棲松將軍裝下，披在淋落湯的白鶴眠肩頭，直到進了家門，都未再與他說過一句話，甚至連眼神都沒有匯過。

所以匆匆離開封宅的封二爺沒有發現，狼狽至極的白小爺在哭。

他的淚水混著冰冷的雨水，一滴一滴跌碎在臉頰上。

自打白家落難，白鶴眠就未曾慟哭過，如今卻抵不過心頭翻涌的酸，著封棲松離去的背影嗚咽出聲。

他原以為封棲松娶他，是為了顧全封家的面，是為了履行多年前封家和白家的婚約，是為了營造出他真的是殘廢，還破罐子破摔的假象。

他什麼都猜到了，卻唯獨不肯相信，封棲松是因為他才娶他。

白鶴眠哭了會兒，蹲在臥房門前干了眼淚。

他本不是懦弱之人，既然已經知道了封二哥的心意，便有了新的打算。

白鶴眠來兩個護院，吩咐他們去看著封老三，務必讓他老老實實地跪在祠堂懺悔，等千山回來，又催著下人燒水，說是要洗澡。

“小爺，二爺剛站起來，有很多事要理，晚上可能不能回來吃飯了。”千山也渾是水，見到白鶴眠，噼里啪啦地把封二爺的話復述了一遍，“二爺讓您別等他，吃完早些歇息。”

白鶴眠垂在側的手指了，心知封棲松這是在躲他，也不惱，只吩咐：“熱水不能斷，封二哥也淋了雨。”

“好嘞。”千山當他們關系更好了，樂呵呵地為他打了洗澡水，又去張羅晚飯。

白鶴眠強作鎮定，洗完澡，吃完飯，靠著床頭看了半宿書，后來實在撐不住，抱著枕頭迷糊睡去，夢里有個戴著大紅花，騎著高頭大馬的封二哥，將他從花轎中抱了出來。

“封二哥！”白小爺驚著醒來，窗外劃過的閃電映亮了半掩的窗戶。

窗臺上洇了層淡淡的水痕。

他邊依舊冰冷，封棲松并沒有回來。

白鶴眠昏昏沉沉地爬起來，不知怎麼的，不安的預越發強烈，他喊了兩聲“千山”，聲音都被沉悶的雷聲掩蓋。白鶴眠只好起，尋了把傘，自己走到了院中。

四下的燈籠熄了大半，剩下的在風雨中散發著黯淡的芒。

白鶴眠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不知不覺來到了東廂房。他遲疑一瞬，抬走了進去。

東廂房的門沒關嚴。

白鶴眠如墜冰窖，他抖著將門推開，冷的穿堂風撲面而來。

門邊有一豆燈火在風雨中飄搖。

白鶴眠彎腰，將燭臺端起，被他拋在門后的雷聲愈加集，像是要把這天地都劈開。

頑強的燭火最后逃不過被白小爺打翻的命運。

跳躍的火徒勞地掙扎了一瞬，最后熄滅在了床角。

可正是那一點微弱的，讓白鶴眠看清了直地跪在床邊的封棲松。

封棲松跪著，腰桿筆直，如同長槍立于天地間。

這世間有抱負的男子，只跪天地與父母，封棲松時失去雙親，大哥于他亦兄亦父，所以這一跪，坦坦。

然，問心有愧。

白鶴眠嚅，待火熄滅以后，竟許久未能說出一個字。他敢肯定，封二哥聽見了自己的腳步聲，可男人連頭都沒有回。

“封二哥。”又一道驚雷炸響，白鶴眠撲了過去。

他拽著封二哥的袖，恍然覺得鐵灰的軍裝也沒有以前那麼嚇人了。

“封二哥，你要是與我置氣，打我罵我都行！”白鶴眠用力抱住了封棲松的腰，“你何苦與自己過不去？”

“……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他上了一片冰冷的雨水，封棲松還穿著早已的軍裝，“是我想報復封三爺，是我故意吊著他，是我做了那些看起來不規矩的事，我就想要他知道……”

“知道什麼？”封棲松打斷他，沙啞的嗓音里藏著白鶴眠以前聽不懂，如今聽得明明白白的苦。

他將臉在封二哥的后頸邊上，熱的吮到了咸的雨水。

他心跳如擂鼓，耳畔是集得近乎遮蔽了呼吸聲的雨點：“知道我對他毫無。”

“……嫁給你，我心甘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