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什麼事了？

　警衛帶著近乎殷勤的神，為江眠麻利地解下鐐銬。他低頭，看見自己纖瘦伶仃的手腕和腳腕上，皆殘存著四圈磨損破皮的凹痕。他的皮原本白皙，傷口就顯得十分目驚心。

　或許法比安研制了出新型永生仙水，所以他的價值已經不再那麼重要了？

　不，不可能，無論如何，法比安憎惡非人的智慧生命，尤其鄙棄愿意承認這一點的人，比方說自己。更何況，西格瑪研究所的高層，怎麼會放棄一個能威脅到深海人魚的籌碼？

　江眠就算想破腦袋，都想不明白自己被突然釋放的原因。

　跟著幾名隨行的警衛，他穿行過空無一人的走廊。四周寂靜無聲，江眠漸漸聞到了一片朦朧而咸腥的水味，若有若無地籠罩在鼻尖，無端令人覺得。

　他狐疑小心地左右探看，拖鞋輕輕地的地毯，幽暗的燈在長廊的盡頭模糊了人的視線，不知為何，他忽然覺得，一行人就像行走在某種巨的管里。

　這覺使他心頭發寒，不舒服極了。

　上下電梯，使用權限卡，解鎖虹DNA碼，打開金屬大門……悉的場景映眼簾，江眠不得不在手上狠掐了一下，證明自己不是在做夢。

　實驗站重開了，喧嘩的人聲撲面而來，站在下方，江眠可以看到行匆匆的研究員在視窗后忙碌地來回奔跑，大廳空的，不見巡邏的警衛，而人魚的觀測室則清理一新、水盈，波漾的藍照亮了高曠的空間，拉珀斯急切地在霧蒙蒙的玻璃墻上，使勁朝他揮手。

　時宛如倒流，一切重回到了人魚還未暴走，還未展示出超人的能力，控制次聲波大開殺戒之前……

　不合理的邏輯與BUG太多，江眠的大腦瞬間宕機，他來不及喜悅，而是呆呆地站著，愣愣地著拉珀斯，直到警衛好聲好氣地請他上去，江眠才像夢游一樣，跟著他們上到實驗站里。

　他一進門，所有參與了人魚項目的研究員——那差不多是研究所的全部高層——皆整齊劃一地停下手上的活計，齊刷刷地抬起頭，微笑著注視江眠。幾十張蒼白如面的臉孔，角揚起的弧度，也像打印般標準。

　江眠不自地后退了一步，頭皮發麻。

　……更濃了，空氣中那咸的腥味。

　“江先生！”頭發花白的布朗博士越眾而出，走到江眠跟前，他抬手的速度，快得活像要猝不及防地打江眠一耳，但落下來的時候，卻十足小心翼翼，只是輕輕地拍了拍江眠的肩膀。

　亦或者那不能拍，那只是用江眠幾乎不到的力度蹭了蹭。

　江眠瞪大眼睛，被“蹭”得說不出話，唯有連連后撤。怎麼回事，為什麼他們的行為舉止也變得這麼詭異，簡直就像一批剛剛恢復出廠設置的機人？

　老人看著自己枯瘦的手掌，又抬頭看了看江眠，他臉上的皺紋搐了一下，像是在艱難調整松弛的面部。

　“江先生，”他放下手，收攏了熱烈的笑容，神驟然變得莊重起來，“我們為我們愚蠢錯誤的決策，向您致以最誠摯的歉意，您被錯誤地拘了太長時間，歡迎您重新回到崗位上來。”

　“歡迎我……？”江眠低低地開口，因為長時間不與人說話，他的嗓音分外艱沙啞，“我……不明白。”

　他快速地一掃，既沒有在人群中看到法比安，也沒有看到泰德。

　“法比安博士呢，”他疲憊地問，“這是他的主意麼？”

　他問得委婉，話里的意思可不委婉，就差說這是不是法比安搞的鬼了。

　“法比安博士生病啦，”另一名學者笑容可掬地走上來，似乎有些日子沒睡覺了，眼下墜著繁重的青黑，“病得很嚴重，只好先躺在床上休息。他人不在，可工作還得做，設想一下，還有誰能比你更擅長陪伴人魚呢？所以，我們就請你來了。”

　“病得很嚴重，就請我來？”江眠冷冷地看著這群人，既然已經跟他們撕破了臉，那還有什麼好顧慮的呢？

　“——他把我當人格尊嚴全無的犯人，關在全封閉的囚室里將近一個月，又綁架我，強行迫我去取人魚的，而這也是你們共同答應的決定。現在你們看著我，這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就好像所有的損害都不曾發生過。太可笑了，你們真的太可笑了……”

　江眠的雙眼滲著憔悴的紅，他不關心法比安病什麼樣，他只關心法比安能不能直接病死在床上。但是這群人，毫無底線的認同著法比安殘暴的行徑，利用他們在西格瑪的資歷，為德國人的偏激決策保駕護航。江眠憎恨法比安，他也同樣厭惡眼前的研究所高層。

　奇怪的是，眼前這些地位顯赫，自認高人一等的學者和研究員們，卻沒有因為江眠難得大不敬的言論而發怒。

　布朗博士站在最前面，他平靜地點了點頭，說：“那麼，江先生，請允許我用我的方式，向你賠罪。”

　江眠還沒問你的方式是什麼方式，就見頭發花白的老人找準一張桌子，狠狠將頭顱撞了上去！

　江眠瞠目結舌，還不等他做出反應，實驗站的所有人都像是得了失心瘋一樣，瘋狂地以頭搶桌。宛如幾十臺毫無，只知服從命令的磕頭機，“砰砰”巨響不絕于耳，直砸得紙張飛，一片混與狼藉。

　人是之軀，實驗站的桌子卻不是，哪能經得起這種蛋撞石頭的法？江眠驚駭萬分，只是被震懾得失神了一瞬間，等到回過神來，眼前許多人已是頭破流，幾乎要活活撞死在桌角。

　“停下！都停下！”江眠大喊，“你們瘋了嗎？！”

　他話音剛落，那些人就立刻停下了。

　布朗博士滿臉是，額角的傷口幾乎深可見骨，尋常人若是遭到這種打擊，即使不腦震，也要疼昏過去了。然而，他依舊保持著平靜的微笑，說：“向你賠罪，江先生。”

　江眠骨悚然，他抱著雙臂，警覺地向后退了一步，喃喃道：“你們變這樣，拉、我是說實驗，他……”

　“哦，你說實驗！”仿佛條件反一般，室頓時響起一片嗡嗡的輕松笑聲，如同蠅蚊噴涌出巢，“沒關系，沒關系！我們的實驗已經出了果，暫時用不到人魚了，放松一下監管強度，也沒什麼關系。”

　……沒關系？什麼沒關系？

　江眠越來越覺得這是一場夢了，而且，是一場最為荒誕不經的怪夢。

　什麼沒關系？就在一個月前，整個研究所的高層都被拉珀斯嚇得魂飛魄散，恨不得生下來就活在真空環境里，以此避開次聲波的恐怖屠戮。恐怕方圓一千公里，江眠是唯一能接近拉珀斯的人。

　此刻，你們大大咧咧地站在這里，言行舉止都無比失控癲狂，好像你們不怕他可以一時興起地決定你們的生死，也沒有囚一條深海人魚，再綁架我去威脅他的一樣……

　是了，人魚……拉珀斯說過，這肯定是人魚出了大問題！看他們的反應，難道不是被永生仙水攪壞了腦子嗎？

　江眠不可置信地搖頭，他環顧四周，試探地問：“泰德呢？”

　“泰德先生得到了一個升遷的機會，”布朗博士一反常態，對江眠有問必答，“他跟隨科考船出海了，預計在四個月后歸航。”

　隔著不斷溢流的鮮，他鼓勵且熱切地盯著江眠，期待他提出下一個問題。

　“我、我沒什麼要問的了。”江眠麻木地搖搖頭，急于從這離奇的、荒唐的局面中。置此地，他就像踩在了一條搖搖晃晃，隨時會翻覆的小舟上，他得離開，去找他能找到的堅實錨點，“我現在就要下去……”

　他停頓了一下，含糊地說：“……我要下去找拉珀斯。”

　換作以往，這是不可輕輕放過的口誤，因為人魚是實驗，實驗不配擁有姓名，哪怕是人類學界為他界定的名字。然而，所有人共同忽略了這個錯，他們的眼神發亮，好像江眠提出了個了不得的主張，異口同聲地央求道：“請你快去吧！”

　實驗站的燈蒼白刺眼，似乎將所有人的五眉目都融化了相同的模樣，恍如一堆量產的，模糊的塑偶。江眠寒倒豎，他踉蹌著后退幾步，倉皇開警衛，跑向拉珀斯所在的方位。

　他不了了，這真的太古怪了！

　拉珀斯，江眠的錨點，他生活中僅存的、忠誠的、恒定不變的事，此刻正將巨大的軀在玻璃墻后，出漉漉的小狗表，急切地催促他快點過去。

　“拉珀斯！”看到他，江眠才真正有了腳踏實地的覺，他忘記疲憊的，飛快地爬上臺階，來到投食口邊，雄人魚隨之躍出水面，濺起的水花碎在他閃的鱗片和上，化千萬點晶瑩剔的塵……

　等等，躍出水面？

　江眠僵住了，他瞧著眼前開闊的臺式水池，幾乎難以把它和之前那個堅固而封閉的狹小投食口聯系在一起。

　原諒他，江眠從小接的教育，使他為了一個不會說臟話的人，但到了這會兒，他還是非常想大一聲：

　——這都是什麼該死的鬼東西啊！

　拉珀斯靈活地甩魚尾，他可以整個浮上來了，因此，他必須盡展示形如鉆石的魚鱗，炫耀地亮出森白獠牙、切金利爪。那長而寬的尾鰭搖曳擺，每一線條的力度都準到苛刻，頗有心機地呈現出舞蹈般的優雅韻律。

　求偶的戰爭里，沒有懶惰的雄，即便有，他們的基因和脈也如脆弱的泡沫，早已湮滅在大海一無際的浪花里了。

　江眠呼吸微窒，不由頓了一下。

　站在他的角度看過去，那奢的漆黑長發打著卷，順著寬闊的雙肩盤旋，纏繞在人魚健碩如雕刻的背上。即使在如此不著頭腦的況下，江眠仍然忍不住暗自測量拉珀斯的長和形，并且默默地按住心臟，嘆息他真是個巨大的、巨大的造……

　……不對，你又跑題了，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

　“拉珀斯，到底出了什麼事？”青年回過神來，急忙問，“所有的事都太詭異了，詭異到讓我害怕……這是他們給你打開的口嗎？”

　先讓我診斷一下你的況，珍珠。

　拉珀斯眨也不眨地盯著他，鰓紋徐徐開合。雖然距離上一次見到江眠的日子只過去了二十七天，這對人魚悠久的壽命來說，完全不值一提，但對于被迫和伴分離的拉珀斯而言，已經漫長得如同永恒。

　毋庸置疑，江眠又瘦了許多，那酸的疲憊氣味，縷縷地纏繞進熱前期的甜里……但是，干燥的淡？可的。細白的手指？可的。怯的，明亮的黑眼睛？可的。爬上臺階，因為氣吁吁和不滿而鼓起來的發紅臉頰？太可了，絕對可，簡直是一捧圓圓的小水母，拉珀斯的兩顆心臟都要為此脹大了，他只想把江眠含在里。

　“……拉珀斯？”江眠疑地問，他看到人魚目不轉睛的神，對方不僅臉紅了，金的眼眸也亮得嚇人。

　江眠慢慢向后挪，在這樣的注視下，他的皮發，莫名的熱浪亦從酸的骨頭兒里蔓延出來，意圖麻痹他的手腳。他忍不住清了清嗓子，再次嘗試呼喚：“拉珀斯？”

　雄人魚的瞳孔抖不已，江眠一點一點地往后挪，他便緩緩地朝前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