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選個演員，太難了。”唐雙欽坐在沙發上，歎了口氣，右手抹了一把髮稀疏的頭頂。

他這籌備中的新電影《鴛鴦扣》其實有兩個選角導演，但主要角他自己上心更多，尤其現在小印月是最後一個沒定下來的主要角了，讓人鬧心的。

現場除了唐雙欽，還有他的副手、選角導演，以及一位特邀顧問。

唐雙欽這部電影有多個特邀顧問，力求還原時代背景、真實人形象。陪他來面試的這位顧問，就是小印月大師的嫡親外孫，從小在大師膝下長大的霞士。

霞士是汴戲學校的教授，連也不得不慨唐雙欽的藝追求。有時候連都覺得很不錯了，唐導還有不滿意的地方。

但是時間了，唐雙欽也不能一直耽擱下去，實在不行，他只能從備選名單裏挑一個了。

今天在面試了三四個演員後，唐雙欽忽然悶坐了一會兒，臨時約了一個之前從來沒接的人過來。

當霞知道約的是夏一葦的兒子後，都嚇一跳。

也算是唐雙欽的，部部電影都看，還知道當年那條八卦，沒想到唐雙欽能請夏一葦的兒子過來。

對於齊涉江本人，霞其實不是特別滿意，備選名單上，有準備齊全的影帝，有科班出的汴戲演員，有外貌與外祖父相似，條件得天獨厚的新人……

但齊涉江，他是個年輕的相聲演員啊，相比下優勢真不多，讓人擔心會不會學得了表學不了裏。

霞對曲藝界的爭論沒有什麼看法，只是單純對齊涉江來面試外祖父的角……也不能說不滿意，人都不認識，反正不大看好。

這時候，有人通知李敬已經帶著齊涉江過來了，唐雙欽他們把人領來。

霞看唐雙欽眉頭好像皺得更深了，帶著笑意道：“唐導，這是又想起夏一葦了？怕的基因太強？”

唐雙欽：“……”

選角導演也是唐雙欽的老班底了，在旁邊嘿嘿笑，“老闆，現在後悔可來不及了，李敬已經打蛇隨上，待會兒您給個眼，我就給拒了。”

唐雙欽失笑，搖了搖頭。

先看看吧，他必須承認，看到小姜手機裏的素材時，他是非常喜歡齊涉江的扮相和氣質的，與他腦海中的形象已經非常接近了。

只是有夏一葦的影，加上齊涉江不專業，沒演過戲，他當時才沒有立刻心。今天面了幾個後，齊涉江的樣子一直出現在腦海裏，這才一個衝。

“咚咚。”半開的門被扣了兩下，有人打外頭進來了。

穿著簡單的夾克外套和深長，樣貌出，和記憶裏夏一葦的臉有些相像，但氣質更為和。這就是齊涉江了。

李敬怕齊涉江力大，也怕唐雙欽看到自己勾起不好的回憶，索不進裏頭來了。

齊涉江也不認得唐雙欽，但看了一圈，男的裏頭就某人頭髮最，於是喊了一聲：“唐導。”

“……來了啊。”唐雙欽目複雜，看了齊涉江幾眼，已經腦補起來齊涉江穿著百年前的正裝，長衫大褂的模樣了。

但同時，也忍不住了自己的頭髮……

副手極有眼，準備好了設備錄影，“Jesse，那你先讀一讀臺詞吧。請坐。”

霞挑了挑眉，“Jesse”這個出戲的稱呼，讓第一印象更落了下來，本就不太看好了。

……

齊涉江進來前被李敬叮囑過大概程式，加上他也不是怯場的人，自己找了張凳子坐下，對眾人點點頭，就準備開始了。

齊涉江還未開口，就他們有些驚訝。

因為齊涉江手裏沒有拿列印了臺詞的紙張，就空著手，完全是一副要稿的樣子。

距離他們通知李敬，把那一節試鏡劇本發過去，還不到兩個小時。

齊涉江在這樣的場合敢稿，試問到底是太有自信，還是對這個面試不以為然？

齊涉江沒注意他們的態度，怎麼說呢，稿這種事……算事兒嗎？

過去的藝人，別管是戲曲、大鼓書、相聲……什麼時候有過文本，有的甚至字都不認識，全是口傳心授。

師父一句一句教你，自個兒拿腦子記住，還必須記得滾瓜爛，到臺上錯一個字，丟人，都沒臉拿份兒錢。

齊涉江不是現在的人，他的試讀，不單是讀，還把表演也自然地包括進去了。

但是在場的人都未注意到這一點，他們被齊涉江的作給吸引了。

只見齊涉江還未開口，一手在臉前捧著，像是捧著個容，另一手像是拿著筷子，往裏拉吃的。一邊幹嚼，一邊擰著眉頭，好像很不開心。

這是無實表演，不用齊涉江說，有眼睛都看得出他在表演吃東西。

無實表演，在京戲和相聲舞臺上都有，尤其京戲用得多，講究一個真。

齊涉江吃個東西，就足以讓在場的人暗自點頭，相聲演員還真沒白，雖然不是表演院校出來，但這吃東西這出演得簡直像是真有其事，比好些正經影視演員都強了。比他媽夏一葦也強多了，這可有意思。

好的相聲演員，演技絕對是要好的，那麼多段子，演哪個段子，在臺上就是什麼人，最忌諱讓觀眾覺著你是演出來的，假。

就像之前演《馬褂》和《錯還魂》似的，還得是特別有生活特別自然的那種演技，這才能取信觀眾，把人帶到故事裏來，臺上看著不彆扭。

一旁的選角導演卻是撓了撓頭，心裏犯嘀咕。他作為選角導演，對劇本是滾瓜爛，一眼看出來齊涉江演的什麼。

在第一句臺詞前，有一句短短的作說明，小印月吃了一碟芹菜，和後頭的戲相比，這句可說無關要。

試讀的時候演員不會在意這幾個字，也沒臺詞。如果表演出來，他們的作也和齊涉江完全不一樣——不要誤會，也是無實表演，有的甚至比齊涉江演得好多了。

但是，沒有一個人像齊涉江這樣皺著眉。

在正常邏輯裏，這一句話表達的資訊，就是小印月吃芹菜，他要不喜歡，那吃什麼芹菜？

選角導演去看唐雙欽，卻發現只是一個作而已，唐雙欽和一旁的霞，都睜大了眼睛，仿佛看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事。

“唐導，怎麼了？”選角導演心想，無實表演好雖好不至於驚天地吧，怎麼把唐導給嚇著了，也是覺得他皺眉“吃”很奇怪？

唐雙欽看也不看他，只出一手指，示意他別說話。

選角導演：“？？”

唐雙欽和霞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的驚訝，尤其霞。

曾經也有演員聊起小印月這個角時，提到試鏡劇本上的一些細節，例如吃芹菜。燙芹菜加醋，這是老藝人保養嗓子的方法之一。小印月大師在接採訪時，曾提起過，不算。

但他們都不知道，霞告訴過唐雙欽一個外人不知道的事，外祖父吃芹菜沒錯，可他本人其實並不喜歡，甚至是討厭，每每擰著眉吃完一小碟。

堅持這麼做，只不過是怹父親從小摁著讓吃，習慣了卻還是不，就這麼矛盾。

唐雙欽都沒把這個細節放進劇本，打算到時候一併培訓。

結果今天，剛才，齊涉江居然把這個小作給表現出來了，而且演出了一種細節決定敗的覺。只一個作，即便長得完全不像還年紀輕輕，也讓霞瞬間想到了外祖父。

這是巧合，還是齊涉江上哪打聽來的？等等，他不是和孟靜遠悉，難不孟家人說給他聽的？小印月和孟家人可是認識的。

……

齊涉江也不知他們在想什麼，他和小印月相數年，常在一，對小印月的一些生活習慣還是知道的。

小印月吃喝上很講究，有的東西不一定，但要是對嗓子保養好，他就會吃、用。

此時他已經接著往下演了，這裏好像是個小印月救場的橋段，要唱上幾句。

齊涉江抻了抻腰，幅度不大，小印月總說，他上臺前非得抻抻，嗓子才痛快。

汴戲齊涉江也學過，這戲打北宋傳下來，這麼多年就沒怎麼變過，唱法尊的古調，沒有太多花巧，自有一番韻味。

雖說以汴為名，主要是因為在汴京發揚，音韻卻循著祖師爺的澤地之聲。當然到後來，用哪地方口音演的都有，只有大傢伙兒喜歡不喜歡的區別。

齊涉江已起范兒了，一踮腳，斜臉去，念了四句韻白：“霜鐘未響柳飛綿，禾化打在春水畔。舊曲翻作新宮調，譜甚離合與悲歡。”

像，真是像！

唐雙欽看了很多錄影，也和霞等顧問聊了很多，怎麼會看不出齊涉江模仿得有多好。蹺著一坐下來，就是他心目中那種百年前的氣韻。

一個人一張座兒，活生生把周遭，都變了後臺。

再看小印月的外孫，霞士呼吸都加快了，有點激。

要霞這行來聽，不說汴戲水準有多高，反正錯挑不出來——這也是相聲演員模仿時的標準，不能讓行看笑話。

最妙還是抓住了外祖父舉止、言談、唱腔的特點、神.韻。

霞的想法一下子有了天翻地覆的改變，從之前對齊涉江不太看好，到現在不住心中好，面帶微笑。

他們臨時的人來，齊涉江做到這一步，要麼天賦好又用心，要麼早就喜歡、研究過小印月。

霞一邊繼續聽，一邊在上打拍子，打著打著就發現了，齊涉江的板眼極準！仿佛隨口唱來，也沒伴奏，該落的字都正正好落在板上。

什麼板眼？

都說有板有眼，這傳統華夏音樂裏，一小節裏頭最強的拍子是板，其餘的弱拍就是眼。有分一板一眼（二拍子），一板三眼（四拍子）的。

板眼錯了，節奏就了，如是戲詞押韻，也一定是押在板上而不是眼上。

有句話，“字是骨頭，韻是，板是老師傅”，要做到有板時若無板，無板時卻有板的地步，這才能開口就來，不了節奏。

這麼說，這時拿汴戲伴奏錄音來，和剛才齊涉江的錄影去和，能嚴合地合上！

……

齊涉江唱完這段，又念了幾句臺詞。劇本上最後一個作，應該是喝茶。正好桌上有杯水，他順手就端起來當道，喝了一口，非常自然地加了句話：“水怎麼是冷的？”

就是這麼一句話，讓唐雙欽一拍桌，“好！”

他都激得想說髒話發洩了，夏一葦到底怎麼生出這麼個兒子來的？這簡直是基因突變啊！

齊涉江端杯喝水的作，挑剔的臺詞，分明著小印月臺下那神氣勁兒，又更加年輕化。這無比自然、順流出的一句話，好像他真是戲臺上的角兒一樣，否則怎麼會在意這樣的細節。

——剛剛嗓子才唱熱了，哪能喝涼水？

唐雙欽簡直覺得自己的夏一葦PTSD綜合癥都要被齊涉江治好了。

他和霞對視一眼，這結果，大大出乎他們的意料。

齊涉江不但沒有那種新人演員的彆扭勁兒，這可能因為學相聲就要會模仿。

更妙的是，他上那種不知如何而來的舊時氣韻，加上對小印月那種腔調的模仿之到位，細節之考究，簡直勝過他們備選名單上任何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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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樣，傑西？”直到坐上了車，李敬才故作平淡地問道。

“說回去等通知。”齊涉江看他一眼，平靜地說道。

“哦好的好的……咱們吃飯去。”李敬心想應該是沒，不然Jesse怎麼這個樣子，回去等通知應該是個婉拒的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