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出口， 瞿燕庭覺得智商被陸文拽低了， 是謂近墨者黑。

大一，瞿燕庭還沒認清系裡的同學， 任樹已經談上了朋友， 是一個舞蹈學院的孩。大二期末分手， 任樹喝得酩酊大醉，抱著床梯子撒酒瘋：“燕庭啊！我他媽再也不相信了！”

瞿燕庭改口：“我的意思是， 你喜歡值派還是演技派？”

“我都喜歡。”任樹回答， “最好又有值又有演技。”

瞿燕庭就此略過這個話題，大夜疲倦， 腦子不轉彎， 他實在猜不出陸文暗示的人究竟是誰。不過轉念想想， 猜到又如何，他本沒立場管那麼寬。

拍完最後一鏡，任樹喊道：“好，過！”

燈打開， 房間驟然變亮。熬到收工了， 工作人員急忙湧進來收拾， 替演員從上鋪起，形一片糟糟的熱鬧。

陸文依舊坐在椅子上，沒。

“小陸？”攝影師他一聲，“還不收工啊，怎麼了這是？”

瞿燕庭循聲看過去，陸文背對他， 無法窺探表，頸後微微凸起一塊椎骨的痕跡，說明頭得很低。

這場戲陸文同，從小到大，他都是以這種方式懷念未謀面的母親。又過去二三秒，他抬手了臉，離開椅子，頂著泛紅的眼眶。

瞿燕庭猜到了，但假裝不知，開玩笑問：“剛才睡著了？”

陸文順勢下臺階，故作含糊地答：“嗯……困死我了。”

最混的幾分鍾過去，攝影組走得差不多了，騰出點地方。孫小劍進來，伺候陸文卸妝換服。

挪到床邊，陸文忘記悲傷，渾矯地問：“在這兒換？”

太晚了，去化妝間或房車上太麻煩，在這裡換完直接收工。孫小劍最煩事兒，說：“都是大老爺們兒，你還害臊啊？”

陸文不了激將法，登時掉背心：“我怕大家看見我的魔鬼材，嫉妒。”

他說著，朝牆邊瞅。任樹正在打一個長長的哈欠，瞇起了眼睛，瞿燕庭斂起劇本，低頭玩手機，本沒一個人關注他。

任樹打完哈欠，說：“早知道這麼順利，就不讓你過來跟著熬了。”

“沒事。”瞿燕庭在給司機發消息，讓對方在巷口等他。

任樹累得夠嗆，出一支煙點燃，用尼古丁解乏。吞吐不過兩口，劇務跑進來問：“任導，您現在走嗎？”

“廢話。”任樹給問蒙了，“不然我留下打掃衛生？”

劇務訕訕的：“大夜留了五個司機，有一個去送陶老師，一直沒回來，他拿著A2-3的車鑰匙呢……”

任樹就坐A2-3，無語道：“給他打電話啊，讓他趕回來。”

“打不通……”劇務說，“語音通話也沒接。”

乾大夜最怕司機和後勤熬不住，給你掉鏈子。任樹頓時火了，扯著煙嗓要發脾氣，被瞿燕庭及時按了一下肩膀。

瞿燕庭估計其他車都開走了，這時間也不好車，否則劇務不會來找罵。他道：“別等了，坐你的保時捷回去。”

任樹忘了自己有車，說：“那先送你。”

瞿燕庭搖搖頭，一來一回天都亮了，他讓任樹直接回酒店休息，自己可以多等一會兒，聯系酒店的車過來。

床邊，陸文剛提上子，孫小劍幫忙擋在一邊，結果“噌”地一下，那孫子猝不及防地躥走了。

他嚇道：“我靠！我走了！”

孫小劍已經躥到編劇和導演那兒，豎耳朵聽半天，逮到絕佳的機會獻殷勤，他怎麼能錯過：“瞿編，您如果不嫌棄，坐我們的車一道回去？”

如此安排最便捷，瞿燕庭懶得拖泥帶水，答應道：“行，那一起吧。”

凌晨四點，正是又冷又黑的景，片場逐漸空，小區外的老街和夜一樣幽暗，路燈點綴著幾抹殘黃。

瞿燕庭回休息室拿文件，耽誤了幾分鍾，出來後人跡寥寥。從小區拐到街上，再步至巷口，走近了，發現牆底下著個人。

陸文了十分鍾，孫小劍拎著包先上車收拾，命他在此等候，護送瞿燕庭穿過打劫都施展不開的小巷。

“等我？”瞿燕庭問。

陸文回答：“不等你，還能等一場山城豔遇嗎？”

瞿燕庭不佩服陸文的力，結束一天一夜的拍攝，尚有力氣抬杠。他卻累了，默默抬腳走人。

陸文落在瞿燕庭後踏窄巷，周圍漆黑無，穿堂風若有若無。他揣著手，被伺候慣了，沒有打開手電照明的覺悟。

瞿燕庭也無所謂，黑暗更令人心靜。

腳步聲有些碎，陸文長步子大，三兩步將瞿燕庭追平，再減速退後，如此反覆。

瞿燕庭稍稍錯，說：“你去前面吧。”

“不了。”陸文怕自己在前，會徹底落下對方，“領導走前面，我殿後。”

瞿燕庭覺得他用詞稽，問：“我算領導？”

“對啊。”陸文忍不住翻舊帳，“當初我坐錯領導的車，都被攆下去了，等會兒領導居然要坐我的車了。”

瞿燕庭也沒想到會有這一天，隻好任由陸文記仇。

繼續向前走，快走到一半時，巷中發出清脆的一聲響。瞿燕庭的鞋尖到一片碎瓷，是那個攔路的破花盆，他絆了一步，失去平衡向前栽下去。

陸文沒來得及驚呼出聲，作比大腦敏捷，衝上前出手，到了，把瞿燕庭用力地撈回來。

咚，很悶的一聲。

太黑了，陸文不知道抓著瞿燕庭的哪裡，也不確定磕在他口的是不是瞿燕庭的肩膀。

彼此近無間隙，瞿燕庭彈不得，陸文挨在他的右後側，手臂在他的腰間橫攔，環著他，握住他的胳膊。

陸文稍一頷首，下便蹭到瞿燕庭腦後的頭髮。他把頭錯開，低音在瞿燕庭的耳邊彌漫：“領導，站穩了？”

瞿燕庭“嗯”一聲，胳膊被松開，勒著他的手臂慢慢從腰間走，陸文後退和他拉開距離。

陸文掏出手機，打開手電幫瞿燕庭照明，同時俯下/，撿起碎片扔花盆裡，然後單手把花盆拎到了牆下面。

他說：“走吧，小心點。”

瞿燕庭道：“剛才謝謝。”

陸文僅靠譜了五分鍾，打著哈欠說：“不用謝，困嗝屁了，快走吧領導。”

保姆車停在另一邊巷口，後排放著兩大包備用服，孫小劍在倒數第二排，陸文和瞿燕庭上車，並肩坐第一排。

許是困乏，路上氣氛沉悶，瞿燕庭閉目養神，陸文解耳機線解了一條街。

孫小劍是個心機分子，路口紅燈剎停，他順勢向前撲，住椅背開口：“瞿編，您是不是暈車？我有暈車藥。”

瞿燕庭眼都沒睜：“不用。”

孫小劍問：“瞿編，今晚的兩場戲，您覺得陸文表現怎麼樣？”

瞿燕庭答：“不錯。”

“您這麼說我就放心了。”孫小劍抓住機會，王婆賣瓜，“我不懂演戲，站在觀眾的角度上，我覺得陸文的表演特別有染力，我都想哭。”

陸文臊得慌：“你哭吧，別說話了。”

孫小劍無視他：“第二場戲，葉杉安靜地看照片。簡直了，無聲勝有聲。瞿編，我不是吹，我們陸文絕對潛力無限。”

瞿燕庭回憶一幕幕鏡頭。那段戲沒有一句臺詞，因為葉杉的愧疚和痛苦，和葉母衝突時已經展現得淋漓盡致。獨自看葉父的照片時，佔據他的只有想念與安寧。

陸文在第一場戲的表演是“放”。第二場戲，他一眨不眨地盯著照片，平靜，滿足，最後悄然地落一滴淚，是“收”。

瞿燕庭有一說一：“理得不僅很到位，並且很老練。”

陸文罕見地沒有臭屁，他一個非科班出、經驗不足的小演員，哪懂什麼收和放。他只是想他媽媽了，相信瞿燕庭也明白。

忽然，他說：“不應該怪葉杉。”

瞿燕庭睫，輕輕睜開了眼。

陸文仿佛自說自話：“不是葉杉的錯，葉父是死於意外，沒有人能預料。如果都這樣追溯源的話，我媽也是我害死的。”

瞿燕庭道：“這不一樣。”

“沒什麼不一樣。”陸文反駁。

孫小劍怕苗頭不對，急忙打岔：“劇本是瞿編寫的，你跟瞿編爭什麼道理？乖哈，接著解你的耳機吧。”

陸文並不是爭，他在表達心的：“我隻代表我自己，對於葉杉，我很心疼他。假如真有這樣一個人，我希……”

瞿燕庭結滾：“什麼？”

陸文說：“我希他不要再像今晚那樣哭。”

後半程車廂無聲，到酒店時天快要亮了。陸文和瞿燕庭在走廊分手，說“早安”或“晚安”都不合適，便默契地刷卡進門，暫且別過。

康乃馨仍擺在玄關櫃上，瞿燕庭弄一下花瓣，回臥房休息。

一天一夜過去，多雲的早晨，天幕是灰藍的。

手機在枕邊振，來電顯示“喬編”。瞿燕庭倏地醒了，估計是吳教授那件事有了答覆，他一邊接通一邊下了床。

喬編驚訝道：“今天好快啊。”

瞿燕庭耍酷：“手了。”

他聊著電話走進浴室，單手放熱水、解扣子、裳。電話談完，他泡進熱水裡，舒舒服服地洗了個澡。

瞿燕庭睡了太久，需要活活筋骨。他沒使喚司機，錯過早高峰搭地鐵。稀朗的陌生人之間很疏離，他沒到不自在。

出了地鐵站，步行兩條街到劇組。

A組在三樓拍攝，瞿燕庭沒上去，吩咐小張跑一趟，告訴任樹他有點事，拍完請任樹去一下101。

任樹拍完沒耽擱，立刻去找瞿燕庭。101沒鎖門，客廳也無人辦公，瞿燕庭正閑逸致地在臺上澆花。

“今兒怎麼半上午過來了？”任樹走過去，“也不忙，很反常嘛。”

瞿燕庭言簡意賅：“找你。”

任樹一頭霧水，站瞿燕庭旁邊，倆大男人對著一盆營養不良的小花花。他彈一下花瓣：“有什麼事，您盡管吩咐。”

瞿燕庭不開玩笑，直接說：“視協過兩天在北京開研討會。”

任樹知道，也明白瞿燕庭不會無緣無故和他聊這個，應一聲等待下文。

瞿燕庭掐下一片枯黃的葉子，說：“製作中心的吳教授會參加，你不是想見見他麼？”

製作中心，全稱是中央電視臺中國電視劇製作中心，吳教授是副主任。他們念大學的時候，吳教授是副院長，兼攝影系故事片攝影專業的博士生導師，任樹一直崇拜的偶像。

“哥們兒，”任樹一直想見，奈何搭不上機會，他有些激地問，“你什麼意思？”

瞿燕庭不賣關子，說：“我們工作室有份參與這次研討的電視劇，會派喬編出席。會議結束組個飯局，或者茶會，要請一請吳教授。”

他掐下一小把枯葉殘花，仔細攏在掌心，聲調也放輕了：“你願意的話就回北京一趟，我讓喬編安排，到時候你們一起去見吳教授。”

任樹瞪著瞿燕庭，眼仁兒那麼亮，有彤彤的火星。

瞿燕庭滯後地開玩笑：“照照鏡子，跟要哪吒變似的。”

任樹任由取笑，說：“你怎麼那麼仗義？”

這些年他們聯絡不多，為這部戲重聚。在籌備期的某個深夜閑聊，他提到想見吳教授，沒想到瞿燕庭竟一直記著。

瞿燕庭說：“我靠資助念的大學，咱們專業又燒錢，那幾年你時不時買錯服、充錯飯卡，每次去你家讓我又吃又拿。我好歹有些良心，人之恩沒有不報的道理。”

吃火鍋那晚敘舊種種，任樹對這些卻隻字不提。年落魄的景，類似自尊心上的舊疤，他不忍揭開：“互相幫助，什麼恩不恩的，你又寒磣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