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門窗皆合,氤氳著濃重的藥香。
隔著半開半掩的垂玉羅帷,便能瞧見躺在床上的人面何等蒼白。
秦崢從侍手里接過擰干的帕子,作輕地將楚瑜額頭的細汗去。這一番橫生枝節,楚瑜雖沒有傷,卻了胎氣,又浸了江水寒,兩相之下昏迷不醒。
秦崢在一旁守了幾日,愈發心急如焚,若是楚瑜有個三長兩短……這念頭一起,整顆心就似被攥住了般,人無法冷靜。
湯藥順著齒渡去楚瑜口中,秦崢喂完最后一口,有些小心翼翼地吻了吻楚瑜的舌尖,這才起將藥盞放在一旁,拿起巾帕將楚瑜角的藥去。
“二爺……”秦崢似喚似嘆,一時語噎。
忽然楚瑜的睫煽幾下,張口低聲說了句什麼。
“二爺!楚瑜?”秦崢猛地湊過去,喚了兩聲,卻不見楚瑜醒來。他小心了過去,聽見楚瑜氣若游般反復喚著什麼。
待仔細聽去,這才恍惚聽清。
“秦崢哥哥……”
楚瑜喚他秦崢哥哥。
這讓秦崢愣住,腦海中忽然翻騰出了一些往事。
秦崢的年,只能用一個字來形容,狂。在那個中二時期,他每一天都覺得自己是為了拯救天下而存在的,兩眼朝天,走路生風。金樽玉盞對年來說吸引力不大,他學的是兵法、習的是劍、滿腔的都是滾油澆灌的,帶著年特有的飛揚跋扈和無知無畏。
高門貴胄之間多有各種各樣的聚宴,大人們觥籌錯,你來我往,而他們這些半大的孩子自是湊在一起玩。大抵就是先把自己一通閉眼吹,隨后兩兩三三各找同好結伴玩耍。
秦崢那時候是知道楚瑜的,確切的說,無人不識楚家兄弟。任誰眼神再不好使,也不會瞧不到那生得跟兩朵花兒似的兄弟倆。
楚家大公子楚茗是出了名的君子端方,哪怕小小年紀,舉手投足間俱是令人心折的清雅。而楚瑜則與胞兄不大一樣,盡管規規矩矩坐在兄長邊,可眼神卻全然不同。似乎面前眼的名花不過紙絹,耳的竹不過風拂殘葉,微微挑起眼角的剎那便是說不出的驕矜。
同樣是玉,楚茗是玉玦,溫潤無暇。楚瑜是玉簪,哪怕這端雕琢得再如何致人,也掩不住那端風華初的凌厲。
人總是能引的人多瞧兩眼,秦崢承認自己小時候沒跟著小伙伴一起看楚家兄弟。看歸看,楚家兄弟倆皆是漂亮文氣的人,秦崢從來未曾把他們當做是自己的同路人,自然也未曾一同玩耍過。
某日太后大壽,滿朝文武及上京世家高門皆去赴宮宴。宴后宮里搭了戲臺子,咿咿呀呀地準備唱上三天。無非便是些麻姑獻壽、五拜壽的老戲,楚瑜不看這些,借口有些積食,遣開了隨行的宮人,自己在園子里散心。
恰那園中有一閉月湖,正直初夏,菡萏掐尖的時候,一株株亭亭玉立,惹得楚瑜忍不住想采上一枝,贈予哥哥瞧瞧。
前日方才落過雨,岸邊松,撐不住年分量,楚瑜方出手去,便腳下一陷掉進了湖里。
楚瑜不會鳧水,連冒出頭呼救的機會都沒有,當即嗆了滿口水,沉了下去。水淹了眼鼻口耳,干了子里的空氣,無助和恐懼齊齊涌上心頭,饒是再早的心智,當時的他也不過就是個七八歲的孩子。
就在這生死邊緣,一只手將他拉住,擁懷中。楚瑜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抱住那人的腰,被對方帶著浮上水面。
……
秦崢沒想到溜出來玩竟然會遇到這樣的事,當把人救上來的時候,這才瞧出竟是靖國公府的小公子,于是他將這出見義勇為歸類為英雄救。
好在楚瑜未將水嗆肺里,雖是驚魂未定,人還是清醒的。他慘白著一張小臉,長發噠噠地黏在上,不住地發抖。
秦崢以為楚瑜是嚇壞了,手將他摟在懷里,有些笨拙地在他背上輕輕拍了拍:“好了好了,你別怕,沒事了。”
楚瑜將下擱在秦崢肩頭,有些硌得慌,年的懷抱并不寬敞,卻格外讓人踏實。
秦崢見楚瑜不說話,想了想,手將自己脖子里的一枚玉觀音摘下來給楚瑜帶上:“這是我娘在佛音寺求來的,是普智大師開過的觀音。送給你了,有觀音大士保佑你,就不會再發生這種事了。”
秦崢生怕楚瑜不肯要,趕給人套上,快速塞到他襟里,還順手在人家口拍了拍,這才松了口氣。嗯,并不是因為人家長得好看,才送人家的。
楚瑜緩了一口氣,一團,下心頭后怕,這才道:“多謝你……你是哪家的公子,回去定要我爹爹登門道謝……”
秦崢站起來,像所有的中二年一樣,出一個自以為豪氣萬丈的笑:“英雄不問出!這位人,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咱們后會有期!”說完,強忍著心中的雀躍,邁著八字步,背著手扭頭走了。
楚瑜:……
良久,他嘆了口氣。算了,回去問問爹爹吧,高門貴胄里像這麼二百五的孩子估計也不太多。
※
楚茗和楚瑜帶著謝禮登門的那天,秦崢正在挨揍。
一張長凳,兩寸寬的板凳,秦侯爺風姿不減當年,打起兒子來虎虎生風。
楚茗和楚瑜都怔住了,靖國公是書香門第,沒見過這陣仗,更沒見過在大堂前打兒子的。
秦侯爺一眼瞧見面前這對如花似玉的兄弟倆,登時愣了一下,隨即又是一板子打在秦崢屁上:“說!又闖什麼禍了!”
秦崢嗷嗷直:“爹!我沒有!”
秦侯爺啪的一板子:“沒有?沒有人家靖國公世子能找到咱們家來?”
秦崢委屈得恨不得撞死在長凳上。
楚茗回過神來,忙上前道:“侯爺,您這是……”
秦侯爺嘆息一聲:“楚世子你就直說吧,是不是秦崢這混小子又惹事了?”
楚茗搖頭,剛要說明來意,就見楚瑜不知何時已經蹲在了秦崢面前,正手將秦崢垂落在地的發掬起來繞在指尖把玩。
楚瑜看著秦崢的眼睛,笑道:“聽說秦世子今日跟寧伯爺家長公子寧致遠起了沖突,秦世子出手打了人家,寧伯爺最心疼他那長子,自是不肯依。”
秦崢聞言,趴在長凳上氣惱道:“你們知道什麼!分明是那寧致遠……”
“寧伯爺如今正得勢,就算是鎮北侯府也要讓著三分。”楚瑜打斷秦崢的話,抬頭看向一旁的秦侯爺:“侯爺自然知道其中厲害,所以才要先發制人,在寧伯爺找陛下告狀之前,先把秦世子給狠狠教訓一頓,好陛下也無話可說,反倒是顯得侯爺家風嚴正,而寧伯爺則氣量不足,為了孩子之間的一點口角就去驚擾天。”
秦崢愣住,下意識地朝自己老爹看去,只見老爹面冷峻,卻不否認。
楚瑜出白玉似的指頭,不輕不重地了秦崢腦門一下,似笑非笑道:“小世子只知道寧致遠恃強凌弱,自己是替天行道,侯爺教訓你,你便委屈到無法自拔。卻不知侯爺為你卻是碎了心,你當侯爺是為了讓你面掃地,才拖你到大堂之前鞭笞你?非也非也,不過是為了讓那街坊四鄰都聽聽你得多麼慘,好陛下知道鎮北侯府哪怕有錯,也已正家風。”
楚瑜彎了彎眸子,用極輕的聲音在秦崢耳畔輕聲道:“小傻子。”
“瑜兒!”楚茗將弟弟從地上拉起來,扔到自己后,這才拱手一禮道:“小弟年,口無遮攔,秦侯爺勿要責怪。”
秦侯爺神復雜地看了眼面前兩位靖國公家的小輩,楚茗禮數周全,舉止翩翩;楚茗伶牙俐齒,七竅玲瓏,果然是……別人家的孩子。
再看看自己家那中二病年,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
“楚世子進屋說吧。”秦侯爺輕嘆一聲,扔下手中的板子,又命下人將秦崢扶回房里上藥。
……
待楚家兄弟倆說明來意,又送了謝禮后,這才從鎮北侯府出來。
馬車上,楚茗不輕不重地拍了下小案,教訓道:“瑜兒說話不知輕重。你心里明白就是,何必要當面說與鎮北侯聽。幸而鎮北侯不是心狹隘之人,否則只怕要忌憚上靖國公府,今后你若再想同鎮北侯府來往就難了。”
楚瑜對哥哥的教訓聽得意興闌珊,待聽完最后一句,忽然直起腰來,有些張道:“真的?”
楚茗忍下笑意,點了點頭。
楚瑜皺了皺秀氣的眉,若有所思道:“那今后不說就是了,我只是看秦崢那小傻子什麼都不懂傻乎乎的很好玩,才多逗逗他的。”
楚茗聞言失笑:“現在人家小傻子,不知今日是誰一早上就醒來,讓秋月把櫥翻了個遍,費盡心思將自己整得跟玉人兒似的。”
楚瑜撣了撣新裳上一縷不明顯的褶皺:“哥哥胡說什麼,不過是拜訪恩人府邸,不好失了禮數罷了。”
楚茗只是淺笑,不去拆穿弟弟的小心思。
陳年舊事,一一掀開,那舊時歲月里最初的相遇與悸,卻不知何時被落到塵埃里。
楚瑜一片玲瓏心思卻注定被辜負,只因那秦崢是個沒心沒肺的傻小子罷了。
鎮北侯的世子爺,今日從河里撈一個人,明日從牙婆手里買一個人,今日在東街行俠仗義抓小賊,明日在西街見義勇為打紈绔,做過的好事可繞上京兩圈。且英雄不問出,救人不記數目,慢慢就將早就將跟楚瑜這點緣分忘得一干二凈。
在秦崢印象里,楚瑜就是那靖國公家驕傲又漂亮的小公子,只可遠觀不可同玩。
只是不曾想,十幾年后,他們會為同床共枕的夫妻,更不曾想到如今一句“秦崢哥哥”竟會再度勾起那十幾年前的因緣際會。
……
燈芯發出清脆的蕊聲,燭火搖曳。
秦崢猛地回過神來,眸中神驚愕。窗外月隔著煙籠紗灑落地上,映出他僵直的影。
良久,秦崢一聲含糊不清的低語:“楚瑜……楚瑜……”
他將楚瑜冰冷的手攏在手心里,緩緩湊在邊,落下輕輕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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