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你喝高了那次，小江把你送回老宅。”葉峻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指尖輕輕點著的木質表面，慢悠悠地回憶著，“宋阿姨見你醉得厲害，想給你喝冰鎮的山楂梨解酒，還是他攔住了，說你胃不好怕涼。”

“宋阿姨當時臉就黑了，只是礙著人多不好發作。后來倒了熱水來，你醉得手抖，阿姨給你的熱水杯子沒端住，也是他手擋著你，半杯水全潑在自己手上。”葉峻眼中出一點揶揄的笑意，“我就站在你旁邊，反應都沒他快。”

“我倒沒聽說過有誰‘天生’就這麼善于照顧人，上心得都快把我們這群正經八百的親屬比下去了。再說以你那認生的脾氣，如果不是對他信賴有加，怎麼肯放心讓他送你回來？”

葉崢徹底懵了：“……”

這都是什麼時候的事？！

他嘗試著回憶當晚的細節，卻沒找到葉峻所說的那些溫碎片。唯一清晰的記憶，只有第二天清醒后聽說是江可舟送他回來時幽然滋生的懷疑和猜度。

他對“登堂室”有種天然的排斥，就像他改不掉的潔癖一樣難以治愈。

葉峻收起臉上的笑意，肅容道：“咱們家走到現在，已經沒有什麼外因能夠影響你的婚姻。說句不客氣的，只要你喜歡，不管是男的的，我不會有意見，咱爸也攔不住你。”

葉峻很會這麼明顯地拿出兄長的口吻來，葉崢縱然知道接下來的話未必是他愿意聽的，卻也稍稍坐正了子。

“拋開小江不談，你邊那些人，比如跟你傳緋聞的那個。他是個明星——我不是歧視演藝圈這個行當，遠的不說，就看咱們家那位宋阿姨。沒嫁人之前連我的主意都打過，現在好不容易嫁人息影了，整天不是吹枕頭風就是攛掇兒子爭家產，除了一張臉能妝點門面外，還有什麼用？

“你在其中，比我更了解這里面水有多深。注定聚多離的生活、無不在的鏡頭、甚至是不得已的逢場作戲……或許你可以為了忍，但只要他的事業繼續，這些困擾就不會消失。確實會在某些時刻使人變得無私偉大，但它本質上仍然是獨占和嫉妒。你覺得這種曝曬在天化日之下的能經住多消磨？”

“你別忘了，”葉崢眼睫垂落，遮住了他的目。從這個角度來看，他的面容幾乎顯出一種鋒利凜冽的俊來，“我媽也是明星。”

葉峻問：“你覺得你媽媽跟咱爸在一起時幸福嗎？”

當然不。

葉崢忽地將臉上凝重神一收，漫不經心地了個懶腰，出一點笑容，輕巧地轉開話鋒：“說得跟真事似的——我這還沒上呢。哥，你心早了。”

葉峻瞇起眼打量他：“沒上？不是我說你，都老大不小了，還是一條……”

葉崢作敏捷地一躍而起，沖向書房門口：“時間不早，我先回去了。改明兒我給嫂子送言嘉電影的首映票啊！”

葉峻：“……”

要不是他跑得快，葉峻非得把這吃里外的混賬東西打得連他親爹都不認得。

江可舟收到最后一份確認郵件，他掃了一眼那意料之中的回復，打開另外一份表格，將回復錄倒數第二格。至此，無論他最后的選擇是什麼，結果大局已定。

他本可以隨便寫兩句無關痛的話糊弄過去，想了想，還是耐心地斟酌詞句，力求不那麼傷人地陳述了決定和理由。隨后，他點下保存，將文檔電子版發送公司總經理，抄送HR部門，又打印了兩份紙質版，端正地簽上自己的名字，用曲別針分別別好，收進屜，預備明天拿給經理簽字。

那是關于兩位實習生徐嵐和韓煦的實習評定。按照公司規定，實習生實習期屆滿時要經由本部門所有組員和主管考評，評定“優秀”人數超過2/3便可以留用。這規定看起來嚴格，但在實踐中其實很寬松，實習生只要不出什麼特別清奇的幺蛾子，哪怕才能稍嫌平庸，大家也愿意與人為善，放寬標準。所以在江可舟工作期間，他還沒有見過哪個實習生是因為組員評定沒有通過而不予留用的。

但是現在……

韓煦全盤飄紅的表格就躺在他的屜里。本組所有人，包括江可舟自己，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不予留用”。

他盯著最后自己的評語看了幾秒，漠然轉開視線，收拾好桌面的手機和鑰匙，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大，走出辦公區域，關燈下班。

隨著江可舟離開公司，偌大的樓層陷全然的沉寂，窗外的霓虹燈閃爍如流，車鳴人語直沖破云霄。城市的月在這樣輝煌的夜中顯得無限黯淡，卻依然盡忠職守地穿簾而來，照在地面，映出一道瘦長的影子。

影子慢慢靠近江可舟的辦公桌，蒼白的手指比鋼鐵更涼。屜拉開，發出一陣低沉漫長的聲。

手機微照著兩份報告，紙頁微不可察地輕著，攥著它們的那只手突然收，雪白整齊的邊緣逐漸變形，撕紙聲在黑暗中顯得尤為清晰突兀。

那個影轉大步走出辦公區，片刻之后，外置的洗手間里傳出約水聲。

夜重新歸于沉寂。

葉崢將車停在大樓外側的空地上，這里距江可舟的公司大門還有幾百米，而且有路牌遮擋視線，如果不是特意尋找，從大樓里出來的人很難一眼看到。

不知道是不是最近的事令他有所，葉崢居然無師自通地學會了收斂。他以前從不講究這些細節，無論接人還是送人，都大大咧咧地把車往門口一橫，無意識的高調里帶出一漫不經心的紈绔氣息。直到今時今日他方才約意識到，江可舟很搭他的車、甚至盡量避免讓他接送，并非是源于江可舟十分“乖巧懂事”，而極有可能嫌他太過招搖，丟人現眼。

葉崢無意間一抬頭，正對上后視鏡里自己的眼睛。他臉上居然帶著一自己都未察覺的笑意，仿佛想通了自己以前原來是個到散德行的傻缺是一件多麼值得高興的事。

有病麼？

葉二一邊唾棄著自己，一邊高高興興地拔了車鑰匙，準備去江可舟他們公司門口刷個臉。

秋意漸深，天氣一天比一天冷，寒風雖不料峭，但也吹得人骨子里發冷。葉崢穿著風在外邊站了半天，左等右等沒見江可舟人影。正尋思著要不要進去避避風，電梯叮地一聲落地，門傳出一個尖而高的聲音：“你憑什麼不讓我進公司！”

江可舟皺著眉頭，大步朝外走，韓煦隨其后，不斷地手試圖拽住他，一邊大聲嚷嚷：“江可舟，你聯合組員排我，故意不讓我被留用，就你這種人也好意思當主管……你給我站住！”

路人紛紛側目，江可舟一言不發，徑自往前走。就在他馬上要走出大門時，韓煦突然猛地往前一躥，扯住他的服用力向后拉：“今天這事說不清楚你別想走！”

江可舟差點讓他勒著脖子，回掙時下意識地推搡了韓煦一把。公司門口有兩級臺階，他恰好一腳踩在臺階邊緣上。誰知時機就是這麼巧，他推過來的時候韓煦突然松開了手，這一推的反作用力難以控制，江可舟頓時踩空，后仰，已然剎不住倒下的沖勢。他手指在半空虛虛地一握，意識到周圍沒有能抓住的東西，心中登時“咯噔”一下。

幾步外的葉崢先生正努力地假裝自己是棵地里黃的小白菜，在瑟瑟寒風中尋思著一會兒該怎麼賣慘，無意間一抬頭，頓時嚇得菜葉子都支楞起來了。

他三步并作兩步、一個箭步沖過去，還沒來得及手去扶，就被從樓梯上掉下來江可舟砸了個正著。

——當然，這是葉總不足為外人道的真正。在吃瓜路人的眼里，方才那一幕卻是青年被不慎被中二年推下臺階，而臺階下的高大男人張開手臂，穩穩地將他接在懷里。

多麼唯，多麼浪漫啊。

葉崢被砸中的口兀自震不休地作痛，面上神自然好不到哪去。他緩緩地了一口氣，眉眼沉低垂，待緩過那陣疼痛，才大尾狼似的凹著造型，不疾不徐地在江可舟耳邊低聲道：“這拉拉扯扯的，是背著我人呢？”

江可舟：“……”

他背靠在葉崢懷里，被他的手臂牢牢圈住，姿勢十分不和諧。圍觀群眾的灼灼目莫名令他耳發燒，江可舟輕輕掙了一下，立刻換來葉崢不容置疑的錮，他只好消停下來，反手拍了拍葉崢的手背：“有點小誤會，別擔心。”

韓煦站在臺階上，抱著手臂冷笑一聲：“‘小誤會’？江可舟，你說這話不臉疼嗎？你害得我連工作都沒了，還有臉撒謊，說是小誤會？”

葉崢抬起眼皮斜了韓煦一眼，意味不明地問：“這誰？”

要是嚴知行在場，估計這會兒已經在疏散群眾準備撤離了。可惜江可舟只能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不耐煩，于是安地說：“我們公司的實習生。我跟他說幾句話，你先回車里，等我理完過去找你，好不好？”

葉崢倒是出乎意料地好順，聞言果然松開手，然而卻不肯離去，只抄著口袋杵在一旁，專心致志地旁觀起來。

“我本來打算明天上班跟你談，但你既然非要當眾鬧這樣……那也行，”江可舟理了理領口袖，正道，“從頭開始說吧。”

韓煦兩步下臺階沖到他面前：“看我不順眼，所以故意給組員們施，不讓我實習轉正的是你吧？還想讓我說什麼？你那些破事別我給你抖摟出來！”

“我已經跟你解釋過一遍了，公司轉正就是這個制度。組員評定不歸我管，我只負責統計結果。再說我跟你無冤無仇的，沒事卡著你干什麼？”江可舟快讓他給蠢哭了，“另外，組員工資不是我發，獎金也不是我扣，我真沒什麼能給他們施的……就為了卡一個實習生。”

“是啊，你跟我無冤無仇，”韓煦眼圈發紅，看那模樣簡直是了天大的委屈，揚手一指江可舟，話卻是對著圍觀群眾控訴，“就因為徐嵐抱了你的大，你就要犧牲我保住？江可舟，人不能太無恥，你潛規則誰我管不著，但你別想拿我當炮灰！”

先前無論他怎麼跳腳，江可舟始終保持著風度，然而此刻終于被他氣得了真火，放下臉來：“你質疑我也好，覺得不甘心也罷，有的是地方讓你訴苦，但是在這信口雌黃地咬人。別把誰都想得跟你一樣臟，一個孩子，比你勤上進工作努力，你落選留用，所以你就覺得人家手段不正？你他媽還算個男人嗎？”

看熱鬧的人群里有不白領，這時已經恨不得組團沖上來韓煦耳刮子了。所謂人至賤則無敵，韓煦大概已經超了，抱著手臂冷笑道：“看看，我說什麼來著，一提起你就急眼了。剛不是淡定嗎，現在怎麼不裝了？做賊心虛啦？”

跟這種人實在沒什麼道理好講，江可舟不愿浪費時間多做口舌之爭，正準備保安，一直站在不遠裝壁花的葉崢突然開口問：“徐嵐是誰？”

江可舟側頭看向他，兩人目在半空中相遇，又立刻燙著了似的各自移開。葉崢沒等江可舟回答他的問題，又步步地問：“他說你潛規則？”

江可舟突然有種不妙的預。

他沒來得及堵上葉崢的，只見那人轉向韓煦，冷冷地說：“他連我都未必看得上，用得著去潛規則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