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梯上布滿塵灰，再上一層就是他家的老房子。周遭悉得令人心慌，江可舟的腳步有節奏地踏著臺階，直到那扇鐵制防盜門出現在他眼前。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這里，又是來干什麼的。只好憑著直覺作，手敲了敲門。

咚咚咚三下，敲門聲在倏然寂靜下來的樓道里回響。外面天不知什麼時候黑了下來，云一重一重地在屋頂，穿堂風從碎了很久的玻璃窗里呼嘯而過。

門軸發出滯的吱呀聲，緩緩向打開，一雙綠的眼睛在門里，正幽幽地與他對。

漫天風雪從四面八方席卷而來，伴隨著那雙眼睛帶來的恐怖回憶，瞬間摧枯拉朽地沖破了老舊鐵門。

半人高的黑狗低子，嚨中發出咆哮，迎面沖他亮出了獠牙。而他后是斷瓦殘垣，無可退——

江可舟的傷看著慘烈，其實都是皮外傷，清理消毒后很快止住了。真正要命的是失和寒引發的高燒。

他燒了整整一夜，整個人仿佛被分了兩半，一大半深深陷在混沌里，被夢魘與回憶反復追殺，另一小半則清醒著袖手旁觀，漠然地注視著自己在痛苦里掙扎不休。只有一線清明吊著他即將落深淵的意識，在知疼痛之余提醒他可千萬住，別死了。

翻來覆去地折騰了不知多久，就在脆弱的生理機能再也不了神摧殘、即將敲鑼打鼓地宣告罷工時，突然有人按住了他不斷掙的，同時對邊其他人說：“你出去吧，我看著他。”

“葉總，您……”

后面說了什麼他沒聽清，江可舟在前兩個字落地的剎那，終于如愿以償地暈了過去。

嚴知行簡直是一個頭兩個大，覺自己今年所有的糟心事加起來都沒有這一晚焦頭爛額。前腳剛把江可舟送上救護車，后腳葉崢就一言不發地昏了過去，差點沒把兩個助理嚇出心臟病。

對于嚴知行來說，江可舟的死活其實跟他沒有太大關系。但葉崢不一樣，那可是他的頂頭上司，一旦他老人家有什麼三長兩短，嚴知行肯定要跟著影響。所以嚴知行不敢不上心，一路戰戰兢兢地將葉崢送到醫院。周樊川本來是個借調的兼職司機，結果連續上突發況。這麼晚了，他不敢驚葉峻，又怕出什麼事，便跟著嚴知行一起跑到醫院。大半夜的，兩人一起在診室外提心吊膽地等結果。他們之中平時隨便拎出一個，放在哪里都是風度翩翩的人，如今在生死與意外面前，卻多顯得有些捉襟見肘。

好在醫生經過仔細檢查，斷定葉崢沒什麼大事，只是勞累過度造的虛。等到給葉崢打上了點滴，護士收走離開病房，嚴知行卡在中的一口氣才算松了下來。

可惜他這一口氣沒能松到底，葉崢從短暫昏迷中醒轉過來，他記掛著那躺在急救室里的人，暈都暈得不安生。等江可舟一被推出來，他立刻躺不住了，是強撐著從病床上爬起來，讓嚴知行攙著他去了加護病房。

嚴知行本以為他看一眼就算了，看完還要乖乖回去打點滴。誰知葉崢隨手把自己的點滴瓶子往輸架的另一端一掛，用空著的那只手拉過椅子，在江可舟病床邊坐下，輕描淡寫地宣布道：“你出去吧，我看著他。”

嚴知行：“……”

他跟在葉崢邊將近十年，從沒發現自家老板居然是個深藏不的“癡種子”，真是失敬。

“葉總，您這樣不行，”嚴知行頭疼不已，“要，等江先生醒了您再過來也一樣……”

葉崢朝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疲憊和憔悴一旦不加掩飾，臉上立刻顯出病容來。他不肯多解釋，只是輕聲說：“我答應過他了。”

連江可舟自己都不太把這條命當回事，他要是不親自守著，只怕這人不肯堅持，真敢直接撒手而去。

嚴知行勸不他，又找不到人來治他，只好給他披添水，盡量讓他坐得舒服一些，并打算明天就讓醫院給調個雙人病房出來。

等江可舟徹底清醒過來，已是翌日下午。

彼時葉崢剛在嚴知行的三催四請下睡完一覺，潔癖發作地洗臉刮胡子換服，把自己打理得煥然一新，整潔得幾乎看不出尚在病中。他的病房就在同一樓層，卻拒絕了嚴知行搞雙人病房的提議，理由是不想讓江可舟生著病還要擔心，把嚴助理氣得傷復發，差點摔門辭職。

江可舟兩只手臂完全力，這會正酸痛不已，左肩被包個大粽子，掌心里裹滿紗布，手背上還打著點滴。葉崢打外面彩照人地進來，江可舟第一眼看見他，就不由自主地別開了視線，心想：“哪來的這麼大一棵搖錢樹？真晃眼。”

葉崢探手在他額上試了試溫度，手背順勢在他側臉蹭了一下：“覺好點了？哪里不舒服？”

他的手掌冰涼，唯獨掌心帶著一點稀薄的暖意，融融地停留在江可舟耳畔。說來奇怪，江可舟醒來的第一眼就在不自覺地找他，潛意識里好像有個“葉崢應該在這里”的念頭，非要親眼看見他才安心。江可舟順著他的手上去，掠過突兀的腕骨，在他臉上停留了一會兒，這才搖了搖頭，用氣音說：“沒事。”

葉崢見他嗓子啞得厲害，上燒起一層干裂死皮，便將他的床頭搖起來，拿過柜上的水杯：“起來喝點水。不，想吃點東西嗎？”

大爺天生不是伺候人的料，喂水不是太高就是太低。江可舟磕磕絆絆地喝完小半杯水，終于攢回了說話的力氣，跟葉崢簡略重述了昨晚被綁走后發生的事。

葉崢一直等他講完，才平靜道：“我已經讓人去查了，很快就會有結果，”

江可舟敏銳地覺察到氣氛不對，可惜腦子現在還蒙著，本數不清自己昨晚到底落了多把柄在葉崢那里，只得裝傻，一臉無辜地向葉崢。

葉崢問：“這回沒有電話，我人就在這兒，想好怎麼糊弄我了嗎？”

江可舟是萬萬說不出“為你好”這種話的——因為肯定會被葉崢歸為頂，然后被他數落得無完，只好避重就輕地答道：“傷口只是看著嚇人而已。我說過死不了的，現在這不是已經沒事了？”

葉崢沒好氣地盯著他：“你這自信是從哪家菜市場批發的？”

江可舟不自然地別過頭，干咳了一聲：“不是你說的嗎……”

“我什麼時候說……”葉崢一愣，繼而想起什麼，頓時給氣笑了，“跟你說過那麼多話，就記住這些沒用的了，沒良心的東西。”

葉崢臭不要臉地把他說過混賬話化了“沒用的”，江可舟也心照不宣地配合了他的說法。但其實這句話的原話是“別的我不管，只要你活夠五年，清完這筆爛賬。之后你死不死，沒人攔著你”。

江可舟剛跟了葉崢兩三個月時，兩人之間的床事比較頻繁。雖然在葉崢的潔癖之下，衛生標準得到了相當嚴格的保證，但那時正趕上江可舟他爸江宏偉把人打重傷，害者家屬一天仨電話問他要錢。他的全部積蓄都出去了仍然不夠，只好拼命打工賺錢。他白天累得筋疲力盡，晚上還要被葉崢翻來覆去地折騰，吃不好睡不好，十幾天下來先撐不住了。

有天晚上江可舟從沙發上站起來，正要去給葉崢洗水果，眼前一陣天旋地轉。他手想扶一下茶幾，沒扶住，結果一頭栽倒在葉崢懷里。

葉崢當時被他嚇了一跳，送到醫院后又被醫生灌了一耳朵“營養不良”“氣兩虧”“免疫力下降”，頓時意識到不對勁，趕讓人去查江可舟到底瞞著他干了什麼事。徹查之下發現江可舟家里急需用錢。葉總幾乎出離憤怒：江可舟這混賬東西可能是屬王八的，從出事到現在快仨星期了，吭都不吭一聲。別的事也就算了。放著他一個現的金主不聞不問，非要把自己這麼一副凄慘的德行，他到底還有沒有把自己放在眼里？

于是那天葉崢走路帶風地殺進江可舟的病房，指著他的鼻子罵：“你是不是覺得死了就能一了百了，咱們倆之間的帳就可以一筆勾銷了，啊？我告訴你江可舟，沒那麼容易。你就是變植人，尸也得給我夠五年。別的我不管，只要你活夠五年，清完這筆爛賬。之后你死不死，沒人攔著你！”

那是江可舟第一次被葉崢罵，當時整個人都蒙了。葉崢萬萬沒想到一句話被他記到現在，關鍵時刻還能拿出來堵他的。他無語之余，忽然有點慨。眼前人與記憶里病床上蒼白瘦削的影分毫不差地重合，似乎又有著細微不同。然而時隔多年，這個影依舊能夠準地撥他心中名為“憐惜”的那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