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晚，傅宣燎睡得極不踏實。

后半夜心悸睜開眼時，耳邊仍回著那句“別忘了我”，他去到洗手間在涼水底下沖了兩遍臉，才真正清醒了過來。

回到包廂里拿起手機，看見母親蔣蓉發來的幾條消息。

——睡了嗎？

——媽媽就是來跟你說一聲，已經和你爸商量好了，下個月回國就去時家拜訪，你不用擔心。

發梢沾了水，有一滴砸到屏幕上，傅宣燎用拇指抹去，而后嘆息般地呼出一口氣。

他給母親回復：先不急，事沒那麼簡單。

倒不是危言聳聽，早前傅宣燎就發現時懷亦對時濛比外人以為的在意，不然四年前也不會出面幫時濛他簽合同，這些年時家對他的提點照顧，以及促的兩家合作，多半也與時濛不開干系。

或許想著只有一個兒子了，又或許想對從前的虧待做出補償……傅宣燎了眉心，不再費腦筋想這些無關要的事。

也沒時間留給他細想，去健房跑步一小時回來，好友高樂安排的“即興表演”已經就位。

今天是一幅景畫，服務生把畫框小心翼翼抬進來的時候，傅宣燎眉梢一挑：“也是昨晚的拍品？”

“不是，從畫展上買來的，剛運到這兒。”高樂笑得賊，“你們家冰人的大作。”

傅宣燎臉一沉，又掃一眼畫上的花，從工筆到彩基調，果然極其相似。

“雖然那幅什來著……哦對了《焰》，咱們失之臂了，但也別沮喪嘛。”高樂慷慨道，“這幅就當兄弟送你的，拿去隨便發泄發泄。”

傅宣燎嗤笑一聲：“錢多燒的。”

高樂說：“也沒多錢，知道你心里憋著火，這不是給你找來了合法報復途經麼？他東西，總不能打斷他的手吧。”

抿了口酒，傅宣燎搖晃酒杯，眼底的隨杯中變得幽暗：“你怎麼知道我這麼干過？”

四年前時沐去世之后，傅宣燎曾不止一次找時濛索要那幅畫。

經過多方協調努力，外界已普遍認同《焰》的作者是時沐，可時濛被豬油蒙了心，無論如何也不肯將那畫出來。

最后一次是在時家閣樓，這間原本屬于時沐的畫室如今也被時濛霸占，被問到畫去哪兒了，時濛扭頭看過來，聲音和眼神一樣冷：“賣了。”

傅宣燎的心都提到嗓子眼：“賣給誰了？”

“一個收藏家。”

“那是時沐的畫，你憑什麼買了它？”

“畫作擁有者對畫作本有置權。”像是不習慣與人面對面流，時濛語速很慢地說，“我不想看到它，就賣了。”

按規定接饋贈方便是畫作擁有者，在作者離世之后，確有權對其執行任何作。時濛正是鉆了這個，在不被承認是作者的況下，仍然可以隨意置畫作。

并且他不肯說賣給了誰。

“忘了，好像不是本地人。”時濛扭頭盯畫板，炭筆在畫布上勾勒廓，“現在應該已經把畫運走了。”

一幅出自心上人之手為自己而作的畫被賣給了陌生人——這樣的結果傅宣燎難以承。

盛怒之下，他大步上前，抓住了時濛拿筆的手。

虎口卡在手腕關節，指節施力，炭筆應聲落地，時濛不得不再度與傅宣燎對視。

明明應該是疼的，他卻神凜然，毫不畏懼：“你想斷我的手？”

傅宣燎咬牙關，不由得加大了力氣。時濛很瘦，腕骨凸出，再這樣的暴力對待下，幾乎能聽見骨頭與皮之間因為劇烈發出的咯吱聲。

恨意幾乎攀升到頂峰，傅宣燎聲道：“你以為我不敢？”

“就算斷了，我還有另一只手。”

時濛忍痛忍到臉煞白，非但不求饒，表反而有一種即將解般的愉悅。

他抬起下看著傅宣燎，眼神甚至含挑釁：“就算斷了，他也已經死了，不可能再活過來了。”

聽完這段往事，高樂打了個哆嗦：“他是真不要命啊。”

傅宣燎從鼻孔里“哼”了一聲，不置可否。

倒酒的時候，高樂越想越覺得離譜：“你說他這種跟正常人腦回路不一樣的，連命都不在乎，還能在乎什麼？錢？可他一千萬買幅畫眼睛都不眨。”

傅宣燎癱倒在沙發上，仰面朝天花板搖了搖頭，像在說沒有，又像在說不知道。

高樂忽然笑了一聲：“我知道了。”

傅宣燎偏過腦袋，遞了個“有屁快放”的眼神。

高樂一拍大：“他在乎的可不就是你麼。”

靜默兩秒，傅宣燎噗嗤笑出聲來：“他那在乎？”

高樂頭頭是道：“用盡手段把你綁在邊，不惜一切也要斷了你對前任的想法，電視劇里不都這麼演……”

“這占有。”傅宣燎打斷他的話，“自私、貪婪、損人利己，不在乎。”

如此荒唐的關系，怎麼能稱之為在乎？

哪有人的在乎是不顧對方意愿強行束縛，哪有人的在乎是別人有的他都要有，不管不顧地搶過來？

傅宣燎忽地坐直，將桌上的酒一飲而盡。

然后出胳膊攤開手：“打火機。”

將東西遞過去的時候，高樂還有點納悶：“你不是不煙嗎？”

接過打火機，傅宣燎站起來，踱步到剛送進來的那幅畫面前。

“這畫隨我置？”他最后確認。

“當然。”高樂說，“你想丟地下踩幾腳都沒問……”

話音漸弱了下去，只見傅宣燎單手推開打火機蓋，拇指波砂，火苗倏忽在眼前竄起，令他瞇了瞇眼睛。

不是沒有猶豫，可是夢里的聲音揮之不去，提醒他記住時沐是抱著怎樣的憾去世的，更提醒他眼前的這幅畫出自一個怎樣殘忍的人的手。

這令傅宣燎下定決心，將那熾熱焰心移到畫的正中，招展的白花瓣向蜷，先是焦黑的一個，再迅速擴散開，直到整朵艷花兒的被火焰吞沒，

火肆，如張牙舞爪的魔魅。

傅宣燎冷眼看著，想象中的快并沒有如期而至。他想起了那個人畫畫時專注的樣子。

可他從不做讓自己后悔的事，于是轉過去，故作輕松地說：“解的，下回還有這種好事，記得我。”

周六之前的一晚，時濛總能睡得安穩些。

即便他做了個噩夢，夢里他的畫被當石板鋪在地上，被千人踩萬人踏……等到坐起，翻過床頭一張日歷，醒目的紅圈便發揮了平慌的作用，功讓他平靜了下來。

日期右上角還有顆不起眼的小星星，時濛盯著看了會兒，又出手指了幾下。

假日不用共進早餐，時濛上樓躲進畫室，一待就是半天。

期間接到孫老師的電話，說上回那幅畫找到買家了，報了個數，問時濛覺得怎麼樣。

時濛想也沒想就說：“可以。”

孫雁風應下了，又問他最近怎麼樣，時濛說好的。

“那禮拜天過不過來呀？”中年男人在電話里試探著問，“老師買點你吃的菜，咱們師徒倆在家喝兩杯？”

時濛垂低眼簾，似有猶豫。

孫雁風見他不說話，勸道：“一年就這麼一次，反正在那個家待著也……束手束腳的。”

“束手束腳”這個詞用得委婉，從四年前開始，每年的這一天，都很難熬。

時濛終究沒有答應老師的邀請，因為傅宣燎今晚說不定會來過夜，明天可能會晚些走。

畢竟一年就這麼一次。

然而等到傍晚，還是沒看到那輛悉的車從遠駛來。

畫室里有張鋪畫紙用的大桌子，時濛在半米高的紙牌塔旁邊又重新搭了一座三層高的樓塔，家中阿姨敲門喊他吃飯的時候，他手一抖，挨的大小兩座塔瞬間倒塌，一起被夷為平地。

時思卉也回來了，回屋換了服，出來的時候看到桌上的蛋糕先是愣了下，而后了然道：“提前一天也好，省得晦氣。”

時濛恍若未聞，拉開椅子坐了下來。

每人都分到一塊蛋糕。

李碧菡坐在時濛對面，不不慢地說：“本來應該是明天的，想著明天還有別的事，就趁早把沐沐的生日過了吧。”

時懷亦臉不太好看：“好好的生日，提前一天算什麼？”

“是啊，好好的生日。” 李碧菡悠悠說道，“要是沐沐還在，今年都二十四了。”

滿桌人都沉默了。

時濛低頭看著盤子里被切開還是很漂亮的蛋糕，想起很小很小的時候，在來到時家以前，他曾經把“過生日想吃蛋糕”這個愿寫在臟兮兮的日記本里。

“吃啊，時濛。”時思卉喊他，“我記得你小時候可喜歡吃甜食了。”

時濛坐著不。

當時是吃不到，現在則是不想吃了。

忽然聽見李碧菡哼笑一聲：“小濛是不是在等自己的蛋糕啊？以前，我都會給你們兄弟倆一人準備一個蛋糕。”

抬起頭，時濛向對面時，李碧菡臉上的笑意已經散了。

“一模一樣的蛋糕，沐沐有，你也有。” 看著時濛，眼中有痛苦，有恨意，唯獨沒有溫，“你為什麼還要搶他的，是我對你不好嗎？”

沒等到時濛回答，時懷亦喝道：“夠了！吃飯就吃飯，說那些干什麼？”

“那些？”李碧菡又笑了起來，“你就只有這一個兒子嗎？那時沐呢，二十歲就死在醫院里的我的沐沐，又算什麼？”

時懷亦沉著臉，不耐煩道：“誰說時沐不是我兒子了？當年大家都盡力了，時濛也驗了骨髓，不匹配有什麼辦法？”

“化驗單都不知所蹤了，當然你說什麼是什麼。”

“你——”時懷亦摔了筷子，“我還能盼著自己兒子死不？”

……

自四年前開始，每年的這幾天，時家都會發一場鬧劇。

沒有結果的爭吵，最后多以李碧菡掩面而泣，時懷亦無奈哄勸結尾。

“我的沐沐，我可憐的沐沐……”

李碧菡不斷念叨著，哭得險些背過氣去，時思卉忙著給母親倒水，經過時濛的座位踢一腳他的椅子：“傻坐著干嗎？”

時濛回過神，扭頭看客廳里的落地鐘。

七點半了，傅宣燎還沒來。

或許是因為昨天的事。

在畫室窗前又坐了一個多小時，險些睡過去的時濛在迷迷糊糊回想起昨晚在酒店發生的種種。

和傅宣燎吵架了，難怪他不來。

可是時濛又覺得他不應該生氣，畢竟被掐脖子的是自己，一夜過去，痕跡還很清晰。

第二夜也快要過去了。

斜靠在玻璃窗上，外面院子里亮著一盞孤零零的燈，周圍的樹木隨風招擺。時濛忽然又想到，明天自己也二十四歲了。

曾經二十歲的時濛一無所有，而二十四歲的時濛擁有想要的一切。

哪怕所有人描述他的行為都用“搶”這個字，時濛還是認為這些本來就該屬于自己。

就像機的外殼和齒，出廠時就是一，誰也不能離了誰。

眼下的狀況，傅宣燎顯然不知道自己是那個很重要的齒。

時濛出很使用的手機，打開通訊錄，手指在編號為“001”的號碼上懸了許久，都沒有點下去。

他不想像上回那樣急躁了，容易發煙癮。他試著放松，做了幾個深呼吸，在心里從一數到一百，又倒著從一百數回一，沒等來人，倒是做了個短暫的夢。

也是在這個閣樓上，夢里的時濛很小，可以輕松躲進桌子下面。

小時濛很喜歡這個地方，經常趁沒有人上來待一會兒。這天運氣不好，剛來不到五分鐘就有別人進來了，時濛雙手抱膝在桌子底下，看著兩雙在眼前晃來晃去，聽那兩人講學校里的事，竟有點迷。

突然，一雙屬于年修長的在書桌前停住，時濛立刻咬住，大氣也不敢出。

“欸，上回你不是說在國外買了臺新的游戲機嗎？”

“是啊，你想玩？”

“嗯，你先去把電上，我打個電話就來。”

腳步聲并著開關門聲走遠，正當時濛靜靜等待那人打完電話也出去時，眼前突然出現一張看過許多遍的臉。

年時的傅宣燎就生了張顧盼神飛的好面孔，此刻那雙桃花眼微微上翹，出個略帶玩味的笑模樣。

向桌底出一只手，掌心向上，傅宣燎說：“沒人了，快出來吧，在里面待著不冷嗎？”

可這次時濛抬起手，只到堅的玻璃窗。

被凍得一激靈，心跳不由得加快。仿佛聽到某種召喚，時濛向窗外去，此時樓下院外的柵欄邊有道影一閃而過，他什麼也沒想，扭推開門往樓下跑去。

時家大宅有個占地百平的院子，穿過幽邃蔥蘢的灌木叢，經過水波漾的景觀池塘，推開鐵門時，恰好與寬闊空地上無可躲的人打了個照面。

上了點年紀的人穿著單薄裝，材窈窕風韻猶存，明艷面容在月的包融下了幾分尖銳刻薄，多了幾分溫和潤，令時濛有一瞬的愣怔。

見門打開，的眼睛先是一亮，看清楚開門的人，又迅速黯淡了下去。

許是沒想到會被發現，人目躲閃：“是你啊，濛濛。”

雖然時濛有些失，但還不至于因此忘了生養之恩。

他垂了眼，低低喚了聲：“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