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的第一場雪下在圣誕前夜。
楓城老一輩人不過洋節,年輕人倒是熱衷,平安夜當天,學校告示欄旁豎了棵仿真圣誕樹,來往駐足拍照者眾,都是初高中部的學生。
孩子三三兩兩前來,紅著臉把系了彩繩的禮或燙了火漆的信封往樹上掛,必引來一片起哄聲。
有閑來無事的學生自發組織保衛隊,舉著喇叭站在圣誕樹前:“實名認領啊實名認領,各位心里都有個譜,要是信打開寫的不是你的名,尷尬的可不是我啊。”
遠離熱鬧的另一邊,時濛獨自站在僻靜的角落里,呼出的熱氣在眼前團團升起又散開。他把兜帽拉高,手到袖子里,做好能做的所有保溫措施,一副打算常駐的架勢。
燈火通明映在眼睛里,再遠的喧鬧也仿佛與他息息相關。再次確認樹頂那個藍的盒子暫時無人認領,時濛抬手用袖子了凍紅的鼻子,又呼出一口白熱氣。
時濛知道那盒子不是給他的。
昨天放學之后,傅宣燎和時沐不知去哪里玩了,時家晚餐都散席了才回來。
兩人有說有笑地上二樓,時沐進套房,傅宣燎進客房。客房就在時濛房間的旁邊,這間以前是時思卉的臥室,去外地念大學,時沐讓阿姨把房間收拾了出來,方便傅宣燎偶爾過來時住。
倒是方便了時濛切關注傅宣燎的靜,今早隔壁的鬧鐘一響,時濛也跟著起了。
可惜沒掐準時間,收拾好東西打算出去的時候想起忘了帶料,時濛著急忙慌回去拿,收拾完出來剛好撞上隔壁同樣推門出來的傅宣燎。
以前這種況都是時濛先走。他不想引人注意,每次都是先到院外的樹叢里等著,看見傅宣燎出門,才躡手躡腳地跟上。
這回失策了,兩人在距離不到三米的走道里出其不意地打上照面,時濛還沒反應過來,傅宣燎先開口:“你也這麼早。”手上拿著藍的禮盒,他毫沒有避諱的意思,“干什麼去?”
這些年時濛在時家活得像個形人,平時和時家常客傅宣燎并沒有什麼集。在學校就更說不上話了,兩人年級不同,時濛又是藝生,大多時候都在畫室待著,而畫室又分東西兩間,時沐常去的是東邊那間。
因此經常以背影形式落在視線中的人突然正面相對,時濛當即愣住,隨后便后撤一步,訥訥地答不上話。
大約被他的反應無語到,傅宣燎咕噥了句:“我很可怕嗎?”
時濛想說不是的,稍慢了一拍,就被著急走的傅宣燎搶了先。
“我先走了,方便的話幫我跟伯父伯母說一聲,他們應該還沒起。”
說著,單肩背包的傅宣燎大步越過時濛,往樓梯口去。
一腳踩下臺階,又想起什麼似的停住,扭頭往走道方向看過來,嚇得時濛差點又戰后退。
傅宣燎一手兜,一手舉高揚了揚藍的禮盒。
“如果你哥問起來,就說我去晨跑了。”他笑著說,像是料準時濛會答應,“記得幫我保啊小朋友。”
就在上個月,時濛剛過完十六歲生日,雖然他個子不高,但是很不喜歡被看作小朋友。
因此今天他跟是照樣跟,卻故意把距離拉遠了幾米,邊走邊踢石子,在心里提醒自己不要總盯著那個背影瞧。
可是他的笑讓時濛想起那次自己躲在閣樓的桌子底下,他故意支開旁人出手自己出來的樣子。時濛喜歡他那樣笑,總是忍不住要看。
到學校門口時間剛過七點,隔著條馬路看著一棵綠油油的圣誕樹被校工從車上扛下來,再豎到布告欄旁,時濛還有點迷糊。又看見傅宣燎趁四下無人,把書包扔在地上,蹭蹭兩步攀爬上欄桿,扭將藍的禮盒掛在圣誕樹頂端,用繩子系牢。
時濛這才明白了他這麼早出門的目的。
藝生也要上文化課,上午語數外三節課,時濛都沒仔細聽,人在教室,恨不得把眼睛留在布告欄旁守著。
中午去食堂用餐,還特地繞了遠路在校門口轉了一圈,確定那盒子還在,時濛才定下心來繼續下午的課程。
下午三點轉移到綜合樓的畫室,時濛難得沒有在墻角,選了靠窗的位置,方便仰起脖子就能看見校門口的況。
今天學生,東畫室沒開,老師孫雁風帶著常駐東邊的得意弟子們進門的時候,時濛正撐著下著窗外,聽到那個名字,才怔然回神。
“時沐,讓我看看你的畫!”
學校畫室每周擬定一個主題,讓學生圍繞主題展開繪畫,時沐的起筆總是會到所有人的關注。
五六個同學將時沐和他的畫架圍了個嚴實,七八舌地問他構圖、調方面的問題,最后是孫雁風嫌他們吵,揮著教鞭勒令他們回自己的座位,畫室才重歸安靜。
上課時間,校門口沒什麼人,時濛便也鋪開畫紙拿起炭筆開始勾線。
耳邊唯余筆頭畫紙的沙沙聲,偶爾幾句頭接耳的低語。將畫板調整了個迎著的位置,余瞥見孫老師正躬指導時沐作畫,時濛看了一會兒,覺得沒意思,收回視線又盯窗外發了幾分鐘呆。
他不喜歡待在人多的地方,思維阻效率降低,一個半小時只勾了個大致廓,沒用上帶來的料。
收拾畫材的時候時濛作很慢,顯得有些疲憊,后座的同學自走道經過他邊時,無意的一句“你這張和時沐那張的構圖好像”給他原本就不甚明朗的心再度蒙上一層影。
這個年紀的年,沒有誰喜歡總是被迫和另一個同齡人比較。
可被拿來和時沐比較,已經為時濛是自八歲以來逃不開的命運。
從長相到高到學習績,再到兩人都喜歡的繪畫,時濛已經習慣被放在做參照對比的低等位置,他比時沐矮五公分,他和時沐同齡卻比時沐低兩級,他和時沐畫風相似卻總是被認為是他在模仿……還有很多很多。
時濛覺得,如果這一切皆因他是私生子而起,那未免太過匪夷所思,畢竟這幾個要素之間毫無聯系。嶼汐團隊整理,敬請關注。
然而這個世界沒空解答他的疑,也不會采納他的一面之詞。
人們按自己的標準制定尊卑次序,又酷跟風抱團,他們覺得有關聯那就是有,“真理”永遠掌握在大部分人手中。
走到門口的時濛被老師孫雁風住:“我看看你的畫。”
時濛著急走,推說:“還沒開始畫。”
“剛才課上看見你畫了幾筆。”
“不滿意,掉了。”
孫雁風背著手看向時濛,時濛亦倔強地與他對視。
到底還是沒勉強,孫雁風輕輕嘆了口氣:“你的畫風與時沐確有幾分相似。”他試探著問,眼中帶了一悉的憐憫,“要不要考慮改變繪畫方式?或者……你有其他興趣的畫種嗎?”
時濛幾乎用跑的離開了畫室,一鼓作氣向樓下狂奔。
北風胡地撲在臉上,將頭發肆意吹起,他才在場邊停下腳步,兩手撐膝拼命氣。
說不清現在的心,生氣,失落,或是難過,在時家待了八年早習慣了,所以他現在依然很平靜。
平靜地勻呼吸,平靜地忘掉剛才發生的事,再平靜地走到校門口,找一個不礙事的角落看向布告欄。
冬日的天黑得很早,不過此視野不錯,不僅能看清圣誕樹上的藍盒子,還意外地親眼目睹了時沐被媽媽接走的場景。
是他的媽媽,不是我的,時濛想,雖然總有人說我和長得很像。
李碧菡對時沐極好,聽家中阿姨說,當年出了點意外,還沒到預產期夫人就生下了大爺,早產兒質弱,夫人為此很是愧疚,這些年更是加倍補償,什麼都要給他最好的。
最好的生活條件,最好的教育環境,最好的母。
高挑優雅的人把的手輕輕搭在時沐的肩上,旁的司機打起傘撐在他們頭頂,人將兒子往邊摟,讓他完全被傘籠罩。
時濛看見的側臉,笑容是他無幸得見的溫。
直到兩人上車,目送車漸漸駛遠,時濛才察覺頭頂落了幾點冰涼,融化的水順著額角蜿蜒下淌。
下雪了。
守護藍的盒子的過程中,由于太無聊,數數都無法填滿這段冗長的時間,時濛還想了一些平日里無暇去想的事
比如他那個沒住在時家的母親楊蘭,今天是怎麼過的,下次見面的時候會不會又叮囑他:“記得讓著你哥哥,你應該的。”
比如當年那場“意外”,如果楊蘭知道撒潑耍鬧的結果是李碧菡比早生,會不會選擇收斂一點,或者換一家醫院。
比如孫老師那樣喜歡楊蘭,為什麼非但不阻止把孩子生下來,還甘做護花使者,想盡辦法幫把孩子送回時家。
再比如,為什麼大家都喜歡時沐,連傅宣燎也喜歡。
可是時沐已經被接走,這會兒說不定已經到家了。
他的媽媽那樣細心,家里定然開著暖烘烘的壁爐,并為他準備好熱乎乎的湯和綿綿的毯。
立在寒風中,頭頂落滿雪粒的時濛一點也不羨慕,他的房間可以蹭到壁爐的余熱,湯哪怕涼也總會給他剩一碗。
他睜大眼睛向那棵被掛了漂亮燈串的圣誕樹,盯著尖頂使勁看。
時沐走了,所有人都走了,那只藍的盒子,就是我的了。
他等啊等啊,看著圣誕樹前的人換了一波又一波,遠鐘樓的分針轉了一圈又一圈,布告欄櫥窗邊的雪都堆積山。
走到圣誕樹跟前的時候,自發守樹的幾名學生已經散了,門口的保安大叔從崗亭里探出腦袋吆喝道:“下著雪呢,快點回家吧。”
時濛點頭應下,卻沒走。等到校園里燈都熄滅,再無人注意這邊,他把書包丟在雪地里,學著早上傅宣燎爬上去的軌跡,慢吞吞地往上爬。
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欄桿,也沒個落腳點,依賴臂力攀爬上去,騰出一只手抖抖索索夠到那盒子,時濛便手腳虛,徹底沒了力氣。
加之聽到腳步聲了心神,腳下不慎踩空,還沒來得及自救,抱著盒子的時濛仰面朝天栽倒下去。
預想中的疼痛沒有到來,后傳來的氣聲令時濛僵,不會了似的。
“嘶……好沉。”
接住他的人顯然也不好,時濛從噴薄在臉側的氣息中聞出他喝了酒。
他什麼時候來的?為什麼喝酒?是因為禮沒有被期待的那個人拿走,還是……
沒等時濛想明白,一只穿著校服外套的手臂自側出來,暖熱掌心在并不充足的線下還是準確抓住了時濛抱著禮的手。
心跳自喧囂吵鬧戛然止息,片刻后再度響起,徑直沖向鼎沸。
傅宣燎大口氣,聲問:“我生日那天,往我課桌里塞禮的,是不是你?”
像被警察當街逮捕的小,時濛頭也不敢回,良久才很輕地“嗯”了一聲。
“去年,還有前年,也是你?”
“嗯。”
聽到想要的回答,后的人松了口氣。
雪還在下,將得很的兩個人困在原地。
“我就知道……”傅宣燎傾向前,抱住懷中不住發抖的人,語氣惡狠狠卻著委屈,“我就知道,你也喜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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