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的第一周對于時濛來說過得很慢。

他完了一幅畫作，開始起草另一幅，了畫人像的心思，又擔心畫慣了風景畫不好人，遂找了些書來學習。

得知此事的江雪很是無語：“你都是這個級別的畫師了，還需要看書學習？”

當然要的。

就像學著與人相一樣，不久之前時濛還堅持自己的方法，認為手段足夠強，能把屬于自己的綁在邊就好。而現在，他嘗到了服的甜頭，發現傅宣燎的態度也在隨之改變，變得愿意靠近，變得溫。

沒有人生來就喜歡爭斗，時濛覺得這樣很好，再多一點時間，說不定……

時濛止住想象。

在一個全然陌生的領域的他并不敢輕易預期結果，總之在往好的方向發展，他就很滿足。

忙到周六，時濛起了個大早，下樓的時候時懷亦和李碧菡正在用早餐，本想避開，時懷亦招呼他道：“小濛起這麼早，來，吃點東西再出門。”

時濛只好過去，被安排在長桌的正中，夾在兩人中間的座位。席間但聞刀叉碗碟撞的輕響，若非知道，任誰看了都會以為這是再尋常不過的一家人。

時家規矩多，只有在早餐桌上稍微寬松些。時懷亦食畢放下餐，問時濛最近在忙什麼，時濛說畫畫，他又問要不要幫他聯系學校讀研，時濛搖頭拒絕了。

時懷亦說如今的學校氛圍開放包容萬象，與許多年前大有不同，意在告訴時濛不必擔心當年的鬧劇重演。

可時濛就是從那次之后更加畏懼與人流，并且害怕人多的地方，好在他的工作多數時候都是自己一個人待著，需要跟人打道部分都給江雪，讓他重返人群度極高的校園，他自是抗拒。

時懷亦大概也就是隨口一提，見他也不愿意也不勉強。倒是先前一直不出聲的李碧菡聽他說不想回學校，勾輕蔑一笑，似在嘲他不求上進。

當年時沐二十不到就考上了院研究生，若不是因為病重，現在都畢業了。

時濛咬著叉子，牙齒不自覺用力，硌得發疼了才松開。

李碧菡今天似乎不打算出門，穿了簡單的家居服，如瀑黑發松松挽在腦后，面前放著一杯果，碟子里只有吐司夾蔬菜，還有一顆吃了一半的煮蛋。

時濛也不知道為什麼總是不由自主地關注，許是因為在這個家里到過的照顧，喝過煲的湯，哪怕做這些并非自愿。

快吃完的時候，時懷亦問時濛這麼早去哪兒，時濛說接貓。

“貓？”時懷亦愣了一會兒反應過來，“哦，就你上次跟我說的，你孫老師家的貓？”

時濛含糊應道：“嗯。”

養貓在時家不算小事，時濛提前幾天向時懷亦報備，怕提到楊蘭橫生事端，謊稱是孫雁風家的貓，很快獲得了批準。

時懷亦點點頭，叮囑道：“你孫老師于我們家有恩，好好照顧他的貓。”

所謂的“恩”無非是當年勸服楊蘭把時濛送回時家，并從年紀還小的時沐那邊手，想辦法出主意讓時家上下接了時濛的存在。

不過于時懷亦來說這是恩，于李碧菡則是一場謀，或者說災難，幸福的四口之家突然加一個外人，雖然早就知道他的存在，但一起生活又是另一碼事了。

因此李碧菡聽到孫雁風的名字便拉下臉，聽說要幫他養貓，更是嫌惡：“家里哪還有養貓的地方，弄得遍地貓誰收拾？”

時濛說：“我會管好它，不讓它跑。”

李碧菡不置可否，代阿姨晚餐好好準備，就起上樓去了。

時懷亦本想留多聊一會兒，被抹了面子有些尷尬，只好對時濛說：“早去早回吧，今天你傅伯父傅伯母會來家里吃晚飯。”

路上，時濛幾經猶豫，還是沒有給傅宣燎打電話。

他想問傅宣燎為什麼不告訴他晚上他們一家會來吃飯，又猜測說不定傅宣燎認為這是很平常的事，才沒告訴他。

難怪上周沒答應他一起出去，原來是另有安排。

而且江雪提醒過他不要太黏人，看得太只會把對方的心越推越遠。

這一點時濛是信的，因為江雪還告訴他對付傅宣燎這種男人必須來的，越是霸道強勢對方越是反，你不在乎他反而急了，說不定馬上顛兒顛兒地回來哄你，主送到你手上。

抬起左腕，藍寶石在太的照耀下流璀璨，想起傅宣燎裝作不在意為他戴上手鏈的樣子，時濛彎，漾開一抹淺笑。

原來不用搶，他也會知道我喜歡，知道我想要。

許是這顆藍寶石實在太惹眼，時濛進到楊蘭在城東的居所時，首先被注意到的也是手腕。

“哪兒弄來的石頭，這麼大顆。”楊蘭咋舌道，“你爸給你買的？”

沒找到拖鞋，時濛站在門口進退兩難，悶悶地否認道：“不是。”

好在孫雁風也跟了出來，門路地從一旁的鞋柜里拿了雙拖鞋放在地上：“外面冷，趕進來吧。”

來前時濛能猜到孫老師也在。昨天微信聯系的時候，孫老師讓他早點出門，說一起吃午飯，當時沒說在哪兒頭，原來就是在楊蘭家。

進到屋里，時濛坐到沙發最靠邊的位置，過了兩分鐘，又往邊上挪了挪。

這個家不是他住到八歲的那個家，是四年前時懷亦過戶給楊蘭的房產。

所以地段和戶型都不錯，一百來個平方也還算寬敞，和當年那個鉆風雨的小平房完全不一樣。時濛先是看一眼餐廳廚房的窗，又向對面客廳臺的窗，想起江雪買房子的時候曾給他科普過，這南北通。

“傻看什麼呢？”楊蘭尖細的嗓門適時打斷了他的觀察，“過來幫忙。”

時濛屁還沒坐熱便站了起來，在廚房的水池里洗了手，幫著一起包餃子。

他六歲就會包餃子，如今做起來也不手生，孫雁風見他包的餃子圓滾滾，褶子也得整齊漂亮，笑得眼睛瞇起來：“上得藝殿堂，得家里廚房，濛濛真不錯。”

楊蘭也瞥一眼，哼道：“還以為你住慣了大房子就不會回這破地方來了呢，沒想到還記得怎麼包餃子。”

三人坐在一起吃了頓平靜的午飯。

許是因為孫雁風在，楊蘭多有收斂，沒像從前那樣牙尖利說難聽的話，盡往里塞餃子了。

吃過飯時濛本想把碗洗了，孫雁風搶先占水池，讓他去休息：“順便找找木木，就是那只貓，看看它又跑哪兒去了。”

時濛沒養過小，來前用手機上網查了貓的習，想著應該是家里 來了生人，膽小躲起來了，便往犄角旮旯里找。

餐廳沒有，客廳沒有，臺也沒有。好不容易在敞開著的一間臥室門口看到在轉角的一截茸茸的尾，時濛躡手躡腳走了進去，打算把貓抱出來。

誰想這貓機敏得很，聽到靜便扭嗖地往外躥，時濛弓著腰正要抓它，被它沖出來嚇一跳，向后傾倒的瞬間扶住旁邊的斗柜，貓沒抓到，倒把放在柜口的書掉兩本下來。

穩住，時濛先舒了口氣。幸好沒摔，上周右腳的扭傷還沒痊愈，再添新傷就麻煩了。

倚著墻彎腰把掉在地上的書撿起來，時濛發現其中A3大小那本文件夾其實是畫冊。

出于畫手的職業習慣的同時，他對畫冊這樣的東西出現在楊蘭的臥室里到奇怪，隨手翻了兩頁，眼便覺眼，視線移到右下角，看到“沐”字署名，才確認這些畫出自誰手。

沒等時濛緩過神來，手中的文件夾突然被走，聞聲趕來的楊蘭瞪著眼睛，氣急敗壞地喊：“誰讓你進我房間，還我東西？”

時濛張了張，答不上來。

隨其后趕到的孫雁風忙站到兩人中間，接過楊蘭手中的文件夾，似是愣了一下，不過很快反應過來，說：“我說這本畫冊怎麼找不到，原來落在這兒了。”

楊蘭還生著氣，聽了孫雁風的話不知怎的又有點心虛，別開臉含糊道：“是啊，你回去的時候記得拿走。”

下午時濛想早點回去，孫雁風為把貓哄出來使勁渾解數，用準備好的航空箱裝好，連同各種貓糧貓用品打包，提著送到樓下時還在。

“年紀大了，不服老不行。”孫雁風著額角的汗，把航空箱遞給時濛，“這貓就是有點怕生，跟它混了就好。”

時濛接過來，原本打算放后備箱，想了想還是打開后車門，把貓安置在座椅上。

車挪到路口，孫雁風還沒回樓上，時濛降下車窗同他道別，他言又止似的彎腰湊到車窗前：“濛濛啊，你媽媽刀子豆腐心，說的話你別往心里去。”

時濛不知該如何回應。

孫雁風又說：“要是真不想你好，當初也不會把你送回時家了，對吧？”

時濛沉默片刻，點點頭。

孫雁風大概是放心了，直起腰來嘆氣道：“這些年，你委屈了。”

時濛并不能理解孫老師口中的“委屈”，畢竟他連委屈這種緒都鮮知到。

他猜孫老師說的多半是對時沐的偏，但是喜歡這件事本就無法控制，他能理解每一個喜歡時沐不喜歡他的人，至時沐給周遭所有人的印象都是開朗、優秀，或者、善良，沒見過他真實面目的人這樣認為一點都不稀奇。

想起許多年前和時沐打過的幾次道，尤其是四年前的最后一次見面，那張蒼白臉孔上得逞的笑，時濛打了個寒，握著方向盤的手心都滲出薄汗。

回去的路上經過花店，時濛把車停在路邊，進去買了兩束花。

也是江雪告訴他的，說花會使人心愉悅，最近也舍不得拒絕高樂送來的花了。

時濛想好了，紅玫瑰送給傅宣燎，洋桔梗在樓梯拐角的花瓶里。李碧菡喜歡白，下樓的時候看到，心也會變好，說不定就不會計較他養貓的事了。

他準備好了一切，幾乎迫不及待地回到家里，看見車庫里停著傅宣燎的車，更是不由得加快作，著急到把貓忘在了車里，快走到門口又折回來取。

手上東西太多，時濛先上樓把航空箱和一大包貓用品在臥室放下，然后抱著兩束花出去，把白的那一束好。

想著剛才路過樓下書房的時候沒見里面有人，客人多半在二樓的起居室，走在走廊里的時濛盡量放輕腳步，唯恐打擾。

行至門口，才發現玫瑰還抱在手上。這是送給傅宣燎的，帶到長輩們面前顯然不禮貌，時濛只猶豫了一下，便轉準備把花放回自己的臥室。

就在這個時候，隔著一道薄薄的木質推拉門，起居室傳出的說話聲令他停在了原地。

“當年我就說，簽合約不合適，緣分不是這樣強求的。”李碧菡的聲音。

接著是一道男聲，時濛不太悉，應該是傅宣燎的父親：“所以我們今天過來，就是希能心平氣和地談一談解除合約的事。”

如同一記重拳迎面砸來，還沒來得及覺到疼，劇烈的嗡鳴先自耳畔炸開，接著蔓延至腦中，迅速占據全部。

時濛怔怔地站在那兒，被走了魂似的，手上的花力掉在地上都渾然不知。

屋談聲止，有人走近，木門推開，一只腳踩在凋落的火紅花瓣上。

看見門口站著的人，傅宣燎先是愣住，而后略顯煩躁地皺眉：“你在這里干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