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去了傅家在市區的那套大平層。

乘上電梯，傅宣燎才想起來問：“為什麼跑去鶴亭等我？”

時濛回答：“你的房間沒亮燈。”

花了點時間理清跑去鶴亭和房間沒開燈之間的關系，傅宣燎又問：“過年你不用待在家里嗎？”

印象中規矩很多的時家年初一大早就要燒香祭祖，一家人齊齊整整的那種，而再過幾個小時天就亮了。

“不用。”時濛說，“我跟爸說過了。”

傅宣燎有些詫異，時懷亦竟對他如此縱容。

“那貓呢？”傅宣燎又問。

時濛回答：“已經喂過食了。”

說著，像是怕傅宣燎不信，時濛拿出不常用的手機，打開相冊翻出一條視頻：“這是出門前，我拍的。”

傅宣燎湊過去看，視頻是蹲著拍的，從側后方。鏡頭里油水的皮和悠閑甩的尾，證明這只田園貓換了新家后胃口依然很好。

看著看著，視線不由得轉移到視頻下邊拍進去的一雙腳上。

只出半截腳掌，沒穿鞋，冷白，瘦到能清晰看見青筋和骨骼。

傅宣燎沒頭沒腦地問了句：“那你呢？”

時濛的眼睛還盯在視頻上：“啊？”

只聽“叮”的一聲，電梯到達，差點問出口的那句“你吃了沒”被傅宣燎吞回肚里。

他率先走出轎廂，在車里下的西裝外套挽在手臂上，腳步甚至有些匆忙。

到底還是在三更半夜弄了點東西吃。

蔣蓉和傅啟明已經睡下了，年夜外賣又顯得非常不人道，思慮再三，傅宣燎輕手輕腳走進廚房，打開冰箱，拿出兩包泡面和兩枚蛋。

方便面是上回時濛來家點了那頓撐死人的外賣之后買的，用來湊合對付無人在家時的宵夜。

不過也是第一次派上用場。

雖然在飲食方面不講究，傅宣燎堅持方便面要煮的才好吃。兩塊面餅丟進涼水，筷子按了按沒下去，添了兩碗水，上蓋，又開始糾結調料包要不要一起下鍋。

時濛也進到廚房，見此況，從櫥柜里拿出兩只碗擺上，從傅宣燎手中奪過調料包，唰唰唰撕開全倒進鍋里。

傅宣燎：“……”

時濛把他筷子也搶了，把鍋里的東西攪勻，看見邊上放著的兩枚蛋，偏頭問：“幾？”

傅宣燎又無語了一陣，方回答：“半。”

從面下鍋到上桌不過七八分鐘，不知時濛怎麼打的蛋，剛好圓圓一個臥在面條上面，筷子一搗，蛋黃流而不稀，標準的五。

面條也煮得而不爛，傅宣燎三兩口吃完，發現湯底下還躺著一顆荷包蛋。

傅宣燎有種被當小朋友謙讓了的恥，問坐在中島對面的人，“干嗎兩個蛋都給我？”

時濛還沒吃完，眼皮頭沒抬：“我不喜歡吃蛋。”

“……”

更有味了。

飯畢，傅宣燎主洗碗。

時濛一步三回頭地出去，似在擔心碗筷的安全。

因此有點不爽的傅宣燎作躁，加之原本就不擅長干這些，弄得廚房里叮哐響，把半夜起床倒水喝的蔣蓉嚇到，走到廚房門口看見里頭的人，才舒了口氣。

“了怎麼不把我醒？”見傅宣燎手忙腳，蔣蓉無奈道，“放著我來吧。”

傅宣燎已經快洗完了，正用干抹布碗：“沒事，馬上就好。”

看見兩只碗兩雙筷子，蔣蓉意識到家里還有別人：“小高來玩了？”

“不是。”傅宣燎否認了，卻沒說是誰。

探到廚房外面，看見最里口的臥室亮著燈，蔣蓉便明白了。

一邊幫著把碗筷放回原位，一邊說：“小濛難得來我們家，就請他吃泡面？”

“是我要吃，他跟著嘗一口。”傅宣燎不多解釋，“本來也沒想帶他回來。”

蔣蓉沉默了會兒，再開口時聲音低了些：“雖說當年是他用了些不恰當的方法，但是媽媽看你對他也不是完全沒有……”

“沒有什麼？”不想聽到接下來的話，傅宣燎裝傻道，“真的是路上到，不是約好的。”

被這麼一打岔，蔣蓉也說不下去了。

很輕地嘆了口氣，到底沒堅持，只代：“大過年的，好好招待人家。”

走到臥室門口，傅宣燎約能聽見里面傳出的說話聲。

推門進去，目便見時濛背對著門口坐在窗邊的桌前，聽見靜轉過，沒等傅宣燎開口說話，先把食指豎在邊，做了個噤聲的作。

傅宣燎心想好嘛，我在自己家都不能出聲了。

心里抱怨，卻還是閉上，腳步都盡量放輕。

時濛轉回去，捧著手機繼續視頻通話。

“大過年的，你不在家待著，跑哪里去啦？”手機里的聲尖利，語氣也很不友善。

“在朋友家。”時濛說，

“那我的木木吶？”

“喂過了才出來的。”

“居然把木木單獨留在家……”手機里的人哼道，“我怎麼沒聽說你還有朋友？”

時濛不知該怎麼回答，垂眸不語。

短短幾句話，傅宣燎便聽出來了，視頻那頭的中年人是時濛的母親，姓楊，許多年前曾有過一面之緣。

“唉不說了不說了，你這孩子三子打不出個悶屁來。”問完貓的事，楊蘭就沒了耐心，“我先睡了，明天還要早起趕下一站。”

沒等時濛一句“拜拜”出口，對面就把視頻掛斷了。

房間里靜默幾秒，傅宣燎笑了聲：“你是親生的嗎？”

時濛沒轉頭，梗著脖子坐著，看模樣像在生氣。

想著大過年的，傅宣燎心生惻，改口道：“我的意思是，你和你母親……不太像。”

過了兩分鐘，時濛從轉椅上慢悠悠地轉過來，看上去還是不太高興，表卻松弛了很多。

他看著傅宣燎，很認真地說：“我和誰都不像。”

確實和誰都不像、連格都標新立異自一派的時濛，在新年的第一場事中又把傅宣燎給咬了。

里蔓延開一陣鐵銹味，傅宣燎著氣扳過他的下：“勾引我的是你，咬我的也是你，大過年的，就不能安分點？”

眼眸一彎，時濛反駁道：“這不勾引。”

傅宣燎用拇指挲著他的畔：“那什麼？”

“索取。”時濛說，“我想要，你就給我。”

手掌施力沉沉按，傅宣燎問：“要是我不想給呢？”

眸驟冷，時濛收了笑：“那就是不守規則。”

規則包含那一紙尚未解除的合同。

而顛覆規則，就要付出代價。

傅宣燎本也是極其驕傲的人，在時濛這里連連挫，心底早就攢著憤懣的怒火。如今時濛又出言挑釁，他自是氣不過，作不由得愈發兇狠。

時濛咬著忍，嚨里時不時逸出幾聲不知是痛苦還是歡愉的，催化劑似的慫恿傅宣燎里每一躁的神經。

與暴力融洽織，料峭冬夜里熱流浮，臨近尾聲時濛撐起癱的環著傅宣燎的脖子，湊上去吻他，腥味自他口中縷縷渡過來。

在劇烈沖撞中攀至巔峰，時濛仰起脖頸，雙瞳渙散地向屋頂。

痛是痛的，但不冷了。

一包方便面哪里抵得了一場運的消耗。

凌晨三點多，兩人又去了趟廚房，從冰箱里拉出一卷掛面，兩顆番茄，還有最后一顆蛋。

傅宣燎先聲明：“這個蛋你吃，我都吃兩個了。”

時濛沒答應也沒拒絕，嫻地在鍋邊單手打蛋，蛋清并蛋黃撲通掉沸水鍋中。

剛釋放完的傅宣燎心好了些，饒有興致地在邊上圍觀：“你是經常煮面嗎，手法這麼練？”

時濛“嗯”了一聲。

傅宣燎還是不明白：“家里不是有阿姨？需要你自己煮？”

專注做一件事的時濛很難分心，等在心里掐算好蛋黃度的時間，他才將視線從鍋里調轉到傅宣燎臉上。

表很平靜，只是簡單陳述：“八歲之前，自己煮。”

是了，八歲之前，時濛并不在時家。

那年傅宣燎十歲，第一次看見又瘦又矮像豆芽菜的時濛，怎麼都不相信他和時沐同歲。

八歲的時沐在楓城最好的小學念書，每年參與報名費高達數十萬的海外冬夏令營，課余好是踢足球和騎馬，他的父親為他找來了國外某知名球隊的退役運員當私人教練，他的母親在馬場心挑選了一匹棗紅的小馬駒，只為他每個月得空騎上兩個小時。

傅宣燎小時候也是如此，一會兒學鋼琴，一會兒擺弄機人，每樣都學不長，也沒人批評，反正就當培養個興趣，他們生來就多得是試錯的機會。

而八歲之前的時濛，由于他從未在人前提起過去的經歷，所以之于傅宣燎是一片盲區。

先前疏于觀察，如今冷不丁回想起來，其實時濛許多下意識的反應，都證明了一件事——他八歲前過得不好。

至在別的孩子不愁溫飽，窩在父母懷里盡撒的時候，他沒有得到足夠的照顧和保護，以至于他習慣任何事都自己決斷，自己手解決，冷靜獨立到有些不近人。

再次在碗底挖掘到荷包蛋的傅宣燎：“……你也不怕我膽固醇升高。”

時濛挑一筷子面條：“三個，不多。”

傅宣燎既無言，又覺得可笑，心底的一點同剛冒頭就被摁了回去。

可憐的是那個手無寸鐵的小孩，而不是眼前這個為謀私大肆用武的人。

他問時濛：“所以，你剛才說的所謂的規則，其實都是你自己定的？”

時濛抬起臉。

“你想要什麼，就要得到什麼，想要給什麼，不管好的壞的都要塞到別人手里。”傅宣燎笑了笑，“難怪，所有人都怕你，都想離你遠遠的。”

畢竟他何止不近人，簡直不擇手段。

時濛急忙站起來：“你想離開我？”

傅宣燎放下筷子，掀眼看他：“你覺得我想嗎？”

時濛想起幾個小時前在鶴亭門口拋出的問題——你希我是嗎？

那個問題的答案不能確定，這個問題的答案幾乎是板上釘釘。

所有人都想離我遠遠的，時濛想，是所有人。

可是為什麼？

時濛覺得迷茫，開始回溯記憶，試圖找出癥結所在。

似是看出他在想什麼，傅宣燎前傾靠近，兩人中間隔著半張中島。

然后偏頭在時濛耳邊，冷聲質問：“除了別人的作品，你是不是忘了自己還做過什麼喪心病狂的事？”

“不，我沒有……”

否認到一半，時濛的眼睛倏地睜圓。

這些年無人提起，他竟差點忘了四年前那個暴雨傾盆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