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與一團糟的“借住”生活相比,時濛的學習生活比他想象中輕松。
馬老師帶學生全看緣分,從不布置條條框框的主題限制學生發揮,上課的主要目的就是讓學生放開手腳自由創作,下節課再欣賞討論上節課的作品,教學松弛有度,節奏有條不紊。
時間上也不橫加控制,他堅信藝來源于瞬息的靈,若是把畫作當作業一樣設置稿時間,會磨滅創作熱和本心。
因此時濛很去學校,每每最新畫作完,撥通馬老師的電話,對方多半也不在學校,有時候約在館面,有時候在茶館,最離譜的一次在公園,因為他老人家晨跑累了,一時半會兒不想挪地方,讓時濛直接過來。
時濛背著畫趕過去的時候,遠遠看見前面有人群聚集,走近了才發現馬老師站在人群中央,雙手握著拖把似的地書筆,在地上畫著什麼。
由于地書的局限,畫出的山巒層次不明,照下干得也很快。路人們不知道他畫的是什麼,看了一會兒覺得沒意思就走開了,馬老師卻畫得熱火朝天,左一筆右一劃,仿佛剛才在電話里說累得不想的另有其人。
時濛站在邊上默默地看,等到馬老師畫到盡興,沖他招招手,才上前把卷在包里的畫鋪展開。
“又是人嘛。”先總覽全圖,馬老師點頭道,“不錯,影部分的理比上回更純了。”
聽到這句點評,就算不虛此行。就細節部分再同馬老師討論了一會兒,時濛便將畫卷起塞回包里,打算走了。
“別著急走啊。”馬老師住他,把手中的地書筆遞過去,“來,隨便畫點什麼。”
時濛接過筆,低頭看向地面,愣了良久,說:“沒什麼想畫的。”
馬老師坐在一旁搖扇子:“怎麼會沒有想畫的呢?你再好好想想。”
又過去五分鐘,時濛垂低腦袋,放棄般地說:“真的沒有。”
“那我剛才看到的那幅,是什麼呀?”
時濛不說話了。
馬老師嘆了口氣,又招招手,示意時濛過來坐。
“專攻某一某一景,想把他畫到極致,這種心我也有過,也完全能理解。”馬老師說話從不擺師長架子,因此總能輕易化解時濛對流的抗拒,“雖說我支持自由創作,希后輩都能我筆畫我心,但是更希你能分清楚鉆研與執念的區別。”
從馬老師說到“但是”起,時濛就心神一凜。
他以為自己藏得很好,也從未在人前表創作目的,沒想到還是……
“鉆研可能會讓你在某個領域達到突破,有所建樹,而執念只會把你困在原地,讓你錯過更多本該能收眼中的風景。”
與時濛預想中不同的是,馬老師并沒有直接點明。
他甚至沒有阻止時濛繼續畫同一個人,只是接過時濛手中的地書筆,頗為惋惜地說:“我看過你許多作品,包括那幅《焰》。他們說你搶了那幅畫,我卻認為,只有你能畫出那種熱烈的,還有想又怕被灼傷的掙扎。”
眸狠狠一,時濛抬頭看向對面的人。
這是這些年來,第一次有人相信他,理由不是所謂的證據,而是對他的了解和信任。
接收到時濛的眼神,馬老師更是慨:“能畫出那樣充沛的作品的人,應當一點就通,不該被困住啊。”
臨分別前,他看著已經干、什麼都沒留下的地面,笑著說:“如果累了,就像我這樣,隨便找個地方歇一歇,等想畫了再拿起筆。”
“畫點什麼都可以,希你拿起筆就能放下執念,把畫紙當做一個微的世界,在上面揮毫潑墨,萬般自在。”
回去之后,時濛站在臺上發了許久的呆,直到夕西下,云層里探出寥落幾顆星。
楓城的這個春天來得匆忙,去得也倉促,初夏的到來除了梅雨季的黏,更給人一種燥熱的煩悶。
手進口袋沒到煙,時濛愣了許久,才想起早就戒了。
為什麼戒煙?
因為傅宣燎聞不得煙味。
那傅宣燎呢?
好些天沒回來了。
不過沒關系,我想要他回來,他就必須回來。
短短幾個月,時濛的生活重心在不斷地往一個方向靠攏,無懼風言風語,使過各種上不得臺面的招數。
他在做自己認為對的事,所以破釜沉舟,不留退路。
可是被困住的應該是傅宣燎才對,時濛疑不解,為什麼他們都覺得是我被困住了?
接到時濛電話的時候,傅宣燎正坐在鶴亭樓上的包間里,在迷離慵懶的爵士樂聲中,很不應景地批閱文件。
一旁的高樂百無聊賴地自己跟自己打牌,余看見傅宣燎連掛斷五個電話,便知道怎麼回事了。
“先前我還當你開玩笑,沒想到他真的這麼。”高樂搖頭道,“難怪你辦公室都待不住,跑來這里工作。”
想到上周加班晚歸,時濛竟大老遠跑來他公司,不顧阻攔闖辦公室,傅宣燎就頭疼不已。
不過這麼鬧騰,總比拿生命開玩笑的強。上回他接到母親的電話,以為時濛真的不行了,開車趕回去的路上闖了好幾個紅燈,險些把自己的命搭進去。
傅宣燎擱下筆,抬手了眉心:“也就這里能安靜點。”
高樂拿起手機:“我讓樓下多派些人守著,給你多爭取幾分鐘安靜。”
其實倒不是害怕回家,只是近期太忙,難得清靜,加上最近手頭在辦的事與家里住著的那個人有關系,傅宣燎不想看見他,怕分心。
“我看你是怕自己心。”高樂一語中的,“雖說時二不靠份吃飯,但是這種事總有點背叛的意思,如果時二是那種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
“那敢好。”傅宣燎接話道,“趁早讓他死心,省得麻煩。”
高樂將信將疑地看了他幾眼,本想說點什麼,到底沒開口。
關系再好的朋友最好也別摻和對方上的事,人家自己都剪不斷理還,外人攪混水說不定更糟糕。
他便將話題扯了開去,問和時家母合作的事。
“們不是說得到了集團里元老們的支持嗎,還把你拉進去干什麼?”
傅宣燎閉目養神,低聲道:“世家大族里難保沒幾個存有異心的,萬一他們當場變卦改口,傅家的任務就是兜底,填補這個變數。”
“難怪。”高樂提醒道,“你可要小心,別給自己惹一腥。”
傅宣燎“嗯”了一聲,不再言語。
后半夜,傅宣燎的手機又響了幾次,還是被掛斷了。
高樂看一眼日歷:“明天周六,工作也理得差不多了,不打算回去?”
經他提醒,傅宣燎也打開手機看日歷,一看就是好幾分鐘,目落在那個日期上,好半天,眼睛都沒眨一下。
高樂手在他眼前揮了揮,笑說:“怎麼,沒想到周六來得這麼快?”
傅宣燎卻笑不出來,哪怕是故作輕松。
良久,他才慢吞吞地收回視線:“不回了,去趟公墓。”
“公墓?”
窗外雨聲淅淅瀝瀝,一年一度的梅雨季總是來得悄無聲息。
“明天……”傅宣燎面上沒什麼表,嗓音卻低了下去,“是時沐的祭日。”
(下)
七月的第二個星期六,時濛習慣地在紙質日歷的SAT上用紅筆畫了個圈。
昨天給傅宣燎打了十個電話,他都沒接,時濛有些不安。
這份不安在打開窗簾,看到外面在下雨的時候短暫地消失了一會兒。
時濛不喜歡下雨天,所以如果不安是來自這里,他反而放心了。
仔細想想也確實沒必要不安,畢竟他有的是法子讓傅宣燎回來。
白天,時濛畫畫,和蔣蓉一起做飯。自從他來到這個家,做飯阿姨上門的次數都了,他單方面認為這是個好現象,至證明他在被這個家慢慢接納。
等傅宣燎的父母都接了他,就容不得傅宣燎本人不接了。
這個傳統的觀念源自楊蘭的灌輸,當年就是這樣理直氣壯地告訴八歲時濛:“只要你上流著時懷亦的,他肯接你回家,就容不得旁人不接了。至于他們心里痛不痛快,我管得著嗎?”
出于對不愉快記憶的逃避,時濛很想到母親,冷不丁通過一件事聯想到一回,還心有靈犀般地接到了來自母親的電話,自是驚惶。
按下接通把手機放到耳邊,一聲悶雷同時響起,時濛手一抖,手機險些掉下去。
“怎麼這麼久才接?”電話那頭的楊蘭才不管他什麼況,責怪完就劈頭蓋臉下達命令,“木木又不見了,你快去找找,尤其你家周圍,它可能又跑回去了。”
時濛沒告訴自己搬出來的事,這里的“你家”指的是時家。
傅家位于市中心,離時家足有二三十公里遠。
外頭還下著雨。
時濛唯恐跑空門耽誤時間,想盡量把況了解清楚:“它是什麼時候跑出去的?附近都找過了嗎?給它做的名牌,有給它戴……”
“我說它不見了,讓你去找你就去,哪這麼多廢話?”不知怎麼了,楊蘭在電話里的聲音發著抖,“我的木木,我怎麼能不擔心?”
時濛愣了一下。
楊蘭方才的語氣,讓他想起了住在時家的那個人,在提及喪子之痛時的反應。
“都怪你,都怪你沒好好照顧我的木木,自從回家之后他就總是到跑,心都野了。”
時濛干咽一口唾沫,還是茫然。
他好像察覺到了什麼,卻又抓不到頭緒,不可思議的念頭剛剛浮起,又被悶重的雷聲捂了回去。
“你去給我找,我不管,你快出去給我找!”聽不到電話那頭的回應,抓狂的楊蘭歇斯底里地喊,“要是敢再讓我的木木死一次,我就拿你償命!”
這場雨一直下到深夜,帶著一悶熱氣回到家,傅宣燎顧不上洗澡更,先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了一陣。
他喜歡趁沒人的時候坐在這里想事。雖然此刻他腦袋空空,什麼都沒想。
確切地說是不敢想,牽一發而全之于回憶也是一樣,何況今天又看到了時沐的黑白照,聽到李碧菡哀慟的號哭,類似的場景總是能被加深印象。
風吹開覆蓋其上的塵土,記憶中的畫面也在雨水的沖刷下變得清晰。站在荒寂的墓園中,傅宣燎好像聽見來自曠遠之的聲音,問還他記不記得當初的約定,問他怎麼可以輕易忘記。
沒忘記,我沒有忘記——傅宣燎一面這樣回答著,一面又迫不及待地遮掩,哪怕并沒有人知道星期六在他眼里的鮮明度早已超越這個日子,他大可以告訴自己——長眠于此的人,仍是我的此生摯。
可是他不能。
因為他知道自己變了,不知從何時起。
他愧疚著,掙扎著,甚至懷疑所謂的摯究竟真正存在,還是自己一廂愿的飾太平。
他厭惡極了忘記承諾,放任陷另一場糾纏的自己。
就在這個時候,門被從外面打開,那個打他堅定的步調,在他原本干凈清晰的回憶上揮了一刀又一刀,讓它變得烏煙瘴氣、面目全非的人,出現在了眼前。
時濛渾,像是淋了很久的雨。
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兒,進來的時候腳步輕得如同一抹幽靈。
“你去哪里了?” 聲音也很輕。
傅宣燎不想再被打,索站了起來,向房間走去。
那道聲音卻不放過他,走到哪里都如影隨形。
“你去看沐沐了對不對?”時濛悠悠地自問自答,“你們都喜歡沐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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