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死神的告死鳥（十七）

中域，死神殿。

夜荒無喜無悲地靠在冰冷荒涼的神座上，而那空曠殿宇的一角還跪著一個瑟瑟發抖的人類。

那是死神麾下某個神明的神侍，名為奧狄斯。

不過此刻的重點不在奧狄斯上，而在於奧狄斯前投出的虛擬直播螢幕。

偌大的螢幕上重播著的正是東域第四騎士的冊封禮。

——那是風燭的冊封禮。

冊封禮上特有的莊重禮樂/過螢幕回在死寂的宮殿之中。隨著第二樂章的逐漸展開，畫面裡軍靴踩在大理石地板上的低沉聲響也慢慢清晰起來。

只見風燭著一襲東域獨有的黑騎士服，從東王宮主殿外緩緩走來。

騎士服上繁複的金紋一寸寸地勾勒出他筆的形，口的金鏈上微微墜著的暗紅寶石更襯得他愈發的蒼白旖旎。

如果是平時，奧狄斯一定會高高興興地發一大串彈幕讚一下風燭的，但現在……別說抬頭看一眼直播螢幕了，他恨不得自己立刻雙目失明雙耳失聰，然後就這麼安安靜靜地裝死。

因為風燭就是中域傳說中的那位“告死鳥”啊！！！

這一切要從半個小時前說起。

半個小時前奧狄斯剛躺在沙發上看完了東域第四騎士冊封禮的直播，結果他突然就被自己侍奉的那位/之神揪著領子給扔來了死神殿。

那時候奧狄斯以為自己死定了。

前兩天/之神手下的神僕接連折在東域時，他就知道總有一天會到他去送死。但他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這麼快，甚至於他去的竟然不是東王的東域，而是更為恐怖的死神殿。

就在奧狄斯膽心驚之際，神座上的死神卻連看都沒看他一眼。

除了一開始他用他的智慧重播這兩天第四騎士直播間的影像後，死神的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空中的虛擬螢幕上。

自打風燭出現在螢幕上的那一瞬間，夜荒的眼裡便再也容不下任何存在。

那時候奧狄斯便對風燭的份有了些猜測。

畢竟整個中域……不，應該說是整個宇宙，能讓死神一再破例的從來都只有一位存在。

那就是諸神口中的“告死鳥”。

等到虛擬螢幕上重播到風燭對著東王自毀容的那一幕時，死神殿裡本就若若現的殺氣瞬間發開來。

在這鋪天蓋地的狂暴殺氣下，幾窒息的奧狄斯也愈發肯定了自己剛才的猜測。

——風燭就是那位傳說中的“告死鳥”。

那位破天荒地空降死神從屬，在無數神明的明槍暗箭下生生活下來了的傳奇。

然而這樣的“告死鳥”竟然是一個人類。

一個人類從屬，甚至還是死神的人類從屬……這聽起來簡直比玩笑還玩笑。

察覺到這個後，奧狄斯甚至有點破罐破摔了。因為他本不覺得自己還能活下去，他現在滿腦子只想著夜荒能給他個痛快的死法。

估計等這次風燭的騎士冊封禮結束，就是自己的死期了吧？

“留下智能，滾出去。”

就在這時，死神那因久不開口而略顯嘶啞的嗓音打斷了奧狄斯惶惶不安的思緒。

那一剎那奧狄斯近乎驚愕地睜大了眼，他甚至沒那時間去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劫後餘生的狂喜使得他極為俐落地摘下了自己手腕上的智慧。

他又不是那些只能用特定智慧的神明。智慧這種東西他要多有多，和自己的命比起來這完全就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奧狄斯取下智慧後將其放在了一個半開的華禮盒裡，然後恭謹地遞到了死神的腳邊。做完這一切後他便以一種前所未有的速度撤出了這座象徵著死亡的恐怖宮殿。

夜荒沒去理會腳邊的智慧設備。

或者說，自從風燭五天前離開中域的那一刻起，他便再無心思去理會旁的東西了。

那日復一日躁的惡，那骨裡不斷翻騰的，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噁心刺激著他浸滿了殺意的神經。

那早已不是忍耐便能解決的事。

夜荒垂著暗金的瞳孔，面無表地抬手刺向了自己的左腹。那滿含不祥的漆黑指甲輕而易舉地撕裂了他的理，腹部缺失的一肋骨的事實仿佛在無聲地昭示著什麼。

夜荒沒在意拔出指尖時帶起的溫熱和尖銳痛楚，甚至於況與常人想像的截然相反。這樣的氣與痛楚反而稍稍安住了他心底那份似是而非的躁與焦灼。

但這份安持續的時間實在太過短暫。

因為此刻已經重播到風燭向東王宣誓的景了。

只見螢幕上那個冊封儀式的主持者正在說著什麼，那些大段大段的廢話夜荒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唯一刻在他腦海裡的，只有風燭單膝跪地，向著東王念出的那段騎士誓詞。

那一瞬間，夜荒生生地碎了他的神座。

許是暴怒之下的幻覺。

於朦朧之際，風燭宣誓之聲竟與他半年前站在神座下念出讚詩的聲音慢慢重合到了一起。

“我在此立誓，”

［我曾想過死亡，］

“從此願以我之信仰，”

［大概是狂風、燭火、混著迷迭香，］

“尊您為王……”

［多麼迷人的模樣……］

“夠了。”

死神抬手搭在渾噩的雙眼上，手背上浮的青筋和眼底若有若無的戾氣訴說著他那盪不安的危險與癲狂。

縱然死神夜荒強到能夠號令死亡，這一刻他的話卻毫沒有起效的跡象。

那首讚詩依然宛如宿命一般在他耳邊回起來。

［我曾想過死亡。］

［大概是狂風、燭火，］

［混著迷迭香。］

［多麼迷人的模樣。］

［而今我見證了死亡。］

［嗅著這暴雨、硝煙，］

［和的芬芳。］

［驀然回，］

［越過那燎原火，］

［我仿佛看見，］

［您端坐在骸骨之上，］

［就這般、使我淪亡。］

［自那時起，我便知曉，］

［在這蒼茫夜之下……］

回在耳邊的聲音到這裡戛然而止。

過了一秒，亦或是幾秒，夜荒嘲弄般地低笑了一聲。

他闔上雙眼倚著那冰冷至極的神座，和記憶裡的風燭一起念出了這首詩的最後一句話：

“，比死亡更難藏。”

［，比死亡更難藏……］①

是了。

縱使他之前再怎麼克制再怎麼忍耐，終究不過是飛蛾撲火垂死掙紮而已。

當風燭念出這首詩後，他便已無路可退，也無可逃。

因為風燭是他無法抗拒的死亡。

第一宇宙的神明全都強得無可救藥，哪怕是心臟被刺穿都能茍延殘地活下來，以至於其他宇宙的傢夥們下意識地認為他們沒有弱點。

然而事實是，他們有。

神明們堂而皇之展現在外的神格，就是他們各自最大的弱點。

酒神終死於酒。

瘋神則死於瘋狂。

而死神，必死於死亡本。

與其說這是什麼高高在上的神格，不如說這是他們為自己選擇的私人墓碑。

夜荒最初選定神格後，也曾想過最終讓他喪命的死亡究竟會是什麼模樣。

然而在之後的一萬年裡，他冷眼旁觀過無數人的無數種死狀。

他們哭泣，他們慘，他們竭力哀嚎。但他們從無一人能與他所困的死亡劃上等號。

直到那一天，直到風燭念出了那一句——［我曾想過死亡。］

但凡是別人念出了這句話，但凡是別人威脅到他的生死，夜荒或許會嗤笑著讓其領略死亡的曼妙。

他固然好奇死亡是什麼模樣，但他從不想就這麼死在一個莫名其妙的傢夥手上。

然而那個人是風燭。

然而他的弱點偏偏是風燭。

那個他一年多來難以抑制的險惡妄想，那個他萬年來唯一難以理解的恨癲狂。

——那是他無法抗拒的死亡。

於是那只本該撕裂風燭的右手，最終掉過頭來刺穿了他自己的腹部。他暗暗扳斷了左側最後一肋骨融戒指，既荒唐又狼狽地選擇了繳械投降。

念此，夜荒放下了搭在眼睛上的手。

他以一種似平靜似抑的神注視著螢幕中仍在封的風燭。

許久許久，他對著直播間下方的語音輸框，嘶啞著嗓音用神語緩緩說道：

“Le mie costole（我的肋骨）……”

“Il mio sacrificio（我的祭品）……”

“Il mio uccellino（我的小小鳥）……”

“Non puoi scappare（你終將無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