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貳

張啟山

常德離長沙有多遠？

168公里。

唉，就代在這兒吧。就算把上的傷好，彈片挖乾淨……也是廢人一個。有些口子，醫不好的。

下雪了……真是巧。從未以這個角度看過下雪，人一個，不會打比喻，就像是在下刀子一樣，刀尖朝下下著。

這些日子真的累壞了，就這樣罷，總算能休息了。

說是人死之前會將生前最想要看到的，都回放一遍，果真如此。

很久很久以前，他唱過。

【一月枝頭低，二月新眉裡。】

剛接到調任令時還犯過愁。湖南這地方，說起來半尷不尬，又是個燙手山芋。也不是不曾和上面協調過，可他們這般下電報：這地方，只能你來接了。

這下我知道了，我手裡的兵太多了，多到他們不放心我了。

南遷時候，綏遠下大雪，鵝大雪糊的眼睛都睜不開。漠北的清晨自有其凜冽獨特之，呵氣都會帶走裡的熱度。就這般急行了四十里山路，待到當午整頓時生生了兩千人。

或是凍死在半路，或是逃回了老家，與我無關。

剛下過雪，白雪覆蓋了整個長沙城。一家戲園子的高牆底，站著一個賣糖葫蘆的老頭兒，旁邊立著白扎子，滿火紅的山楂串。一嗓子吆喝賣，一枝從戲園子裡探出的細的梨樹枝，的抖下一叢新雪，落在紅山楂上。

馬行速度快，卻看了個清楚。

【三月梨園戲，四月紅霞。】

長沙這地界確實比漠北暖上許多，養人的好地方。強龍沒有，地頭蛇雖有些深固，卻也百年大家穩健有秩序的樣子，據聽說大都盜墓發家，也有洗白的，可這世道……染上了，便代代相傳。分一杯羹的意願也明顯，八大家，關係錯節，有些意思。

三月末，省長請去梨園看戲，說是花鼓戲為長沙一大特，且聽他細說來，那梨園現在的臺柱子是位能人，什麼都能唱上幾段。不過若僅是如此，我又何必像個舊朝老太監似的，坐在那裡聽著過一下午糜爛的生活，只因他背底下一句話：紅家班，長沙地下提督裡，最細水長流的一支。

三百六十行，就屬戲子最為薄。

像這樣的，不合作，就做掉。

倒是個漂亮的戲子，做掉真是可惜。

坐在二樓雅間，看著他在戲臺一段段唱。俗人一個，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後來大鼓一敲，咚的一聲整場都安靜下來，小鼓集如雨點般的驟降，他提氣旋轉起來，明黃的戲服在二樓看來，簡直是……旋轉了一朵……說來矯，我不曾見過的明艷的花。再來一聲大鼓收音，他仰面倒在戲臺上，閉了眼，前著起伏著，桃紅鋪在眼瞼上，越靠近眼睫的地方越是深紅。

真是好看，不枉這滿堂喝彩。

他倏地睜了眼，視線直直的落在我這裡。帶著倦意，卻掩不住屬於一個正常人的清亮和明淨。

【五月鐵馬騎，六月烽火急。】

再次與他接時，在春末夏初。

逐漸融這個南方的新環境，聽他們的湘語口音，吃他們口味清淡而緻的飯菜。

每日卻過的提心吊膽，不單是與人打道的心累，更多的是自己裡制不住的慾。北方曠的環境實則更適合我這質，生活的像南方一樣細拘謹反而被約束起來，更加激起了裡的不滿。

戰火還沒燒到湖南來，沒日沒夜的是最耗人的勾心鬥角。時常煙裡不安分的因素，可自己也清楚，再這樣下去總會有弦斷囊破的一天。

撿了個好天氣，帶了幾個副騎馬去城郭外兜轉一圈，也順道看看好路子的，踩了點做過標的斗現下如何。

「二月紅。」他一黃土，站在我馬前，攥著幾隻簪子的手放在前介紹自己。

被做過標的斗不，這是規矩。我皺眉看著他，他自知理虧，抱拳鞠躬隨即道：「恕紅某急用，一時著急，慌不擇路，只知這斗離得最近。玉簪幾隻，日後定登門道謝，連油斗一隻，一併還上！」

不卑不，行為舉止也不似慌至了手腳。

我擺擺手，幾隻簪子罷了，日後規矩不壞便好。

他後的夥計焦急道：「班主，這三支玉簪不夠贖人！」

「家中還有銀釵一隻，這下總該夠了。」男人的聲音聽起來並不比那時的戲腔差。

他再次道謝後，便翻上馬，帶著夥計急匆匆往城裡趕去。

至始至終還不曾與他說過一句話，現在才反應過來。

「軍座，最近共匪流竄，早些回城。」

「罷。」

自四月中旬查封《觀察日報》後，大量共產黨員暴，共軍不斷將已暴人員轉移向延安和新四軍所在地，整個湖南呈現出張暴躁的氣氛，人人自危，有過幾次小型衝突，明著暗著使不人命喪黃泉。這些故作張的事，總有一天會被拿上檯面來，大做文章，傳進延安那裡，宣傳其所謂「革命神，犧牲自我為集」之類，實則對於我們來講，就像在大東北的夜晚的街頭，喝多了幹了一架而已，宿醉一場全忘掉。

民國二十八年，長沙八大家召開會議，據外抗戰結九門提督。各自發展暫緩，支持軍需為先，條件為我和我的軍隊，不得加重長沙百姓賦稅，以及取消每年兩次慣例軍用徵糧。按各自發展程度分別排序，經二月紅推薦，以軍閥的份，位列九門提督之首，其餘依次為上三門二月紅，半截李；平三門陳皮阿四，吳老狗，黑背老六；下三門霍仙姑，奇鐵，解九。

公歷1939，六月初八，節氣大暑，九門提督立。

【七月踏書人，八月無誰問。】

燥熱的天氣裡，兩件事接連發生。

其一，梨園皇帝，紅家班臺柱二月紅，迎娶麵攤丫頭。兩月前班主攔路救人的佳話，又被重新以種種版本傳的沸沸揚揚。

其二，紅家班班主不忍不堪言論，懸樑自盡，班主二月紅接任。紅白喜事接連，不是什麼好兆頭。

我倒喜歡那個「紅老闆出城，向有過一面水緣的張軍座，借得三支救命髮簪」的版本。雖不知這是哪位說書人驚堂木下的說法，卻意外的接近真相，確實是「借的」。

水緣也會有的，在喪禮上他一縞素，滿面清淚，告訴我說：「爹是清白的」，真他媽好看。

婊子戲子不分家，爹就是因為有傳聞道他與男人有染，搞得兩一家人亡一家財破，才一白綾懸上房梁。

「大不祥。」我對他說。

【九月縞素焚，十月尚不聞。】

時常進他的戲園子聽戲，幾次下來，那二樓的位子便沒人再敢坐下去。他……如何講，實在是個淡泊的人，話不多，溫潤平和，典型南方格。幾次闖進梨園後院，尋到他上妝更的地方，與他說上兩句話，聽他吊吊嗓子，他也不惱。夫人待我也很好，見我在時，總會端一盤小點心，兩盞潤茶，再悄悄退出去。

我給他講講國家戰局，他也會拿譜，給我清唱些還不曾在臺上表演過的戲段子。

「近些日子怎麼不見你出去探鬥？」他從架子上取下一件戲服搭在小臂上，回頭問我。

我那些個本，隔個十天半個月就要進斗裡磨上一磨，以便在其餘時間我都能表現得像個正常人。不解的是近來一直都「很正常」，在此上，我不曾逛過歡館，不曾賭命，也不曾待俘虜和探子。

「頭髮長了。」

他一怔。

「好看的，別剪掉。」

他轉過，似是認真在挑選戲服，隨即溫潤道：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