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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艷鬼》第8章

第八章

南風回來了,穿著一,是雨後新竹般的蒼翠,皓白的袖邊滾一圈同緻紋飾,針腳細得似暗藏了千言萬語,卻是卷雲紋,纏繞於葉尖的清風般飄逸。

他站在門邊對桑陌笑,臉上微微泛著紅,靦腆而:「表哥。」

方換得一句就垂了頭,抬手去耳邊漫無目的地抓,像個高興又不知該如何表達的孩子:「我……那個……東家對我好的。」

桑陌上前幾步去執他的手領他進屋,指尖不著痕跡地劃過些微起伏的袖口。屋子裡,小貓正坐在桌邊剝核桃,碎殼散了一桌,小碟裡卻只盛了寥寥一點碎屑,還不及他邊沾著的多。小娃兒見了生人,跳下椅子跑來抱著桑陌的往後躲,南風頓時一怔,更不知要從何說起:「這……這孩子……」

「撿來的。」桑陌答得乾脆。

南風一呆,彎下腰同小貓大眼瞪小眼,囁嚅著不知該說些什麼:「表哥……我……」

「可是東家跟你說了什麼?」南風躲躲閃閃地逃避著他的目,桑陌卻早已看破他的心思,取過手邊的茶碗,問得淡然。

縱使換了裝扮,南風終是南風,什麼都放在臉上,人看不破也難:「嫌棄你教得不好?那就辭了吧,回來好好讀書,再去尋一份教職就是了。」

「不、不是。東家待我很好……」他半坐在椅上數著手指頭吞吞吐吐,轉過眼求救似地看空華。

「這與我有什麼相干?」空華失笑,牽過了小貓,把他抱坐在膝頭,手把手地教他剝核桃,「聽說張員外家有位小姐,生得十分貌。」

桑陌斜過眼看南風,微挑的眼角著幾分存疑,南風垂了頭,看樣子似打算這輩子再不抬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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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張家,據說十分富裕,家中一兒一。小姐生得閉月花,有沉魚落雁之姿,養在深閨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教養得也好,笑不齒行不裾。只是誰都沒見過,種種傳說都由張家的丫鬟媽們裡的來。

現在,這戶張家要招南風贅。

家中年輕而俊秀的教書先生與閨中貌而寂寞的小姐,好似是戲檯子上的戲文。小姐在繡樓上落下一塊錦帕,恰巧落在先生的肩頭,淡淡散著蘭香,挽住先生清心寡慾的心。然後,他抬頭,低頭,地關上窗戶又忍不住藏起半邊臉向下探,一見傾心,再見鍾

南風啊南風,再不是那個低頭念著「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的小書生了,再過幾天就要穿大紅喜服佩同心結三拜天地房了。長大了呀……

「雛鳥要離巢,你捨不得了?」他總喜歡從背後來抱住他,像是要將他的所有都一併擁起,下擱著他的肩,兩手環腰,讓他掙不得,整個在他懷裡,愜意而悠然的姿態。

冥府之主空華,近來溫得快要讓他跟著積雪一起化開。

桑陌彎起了角笑著搖頭,眉眼彎彎的,眼角上挑,灰的眼瞳裡映著滿天星斗:「我期待得很。」

既是贅,又是無父無母孑然一,家中只有一個表兄的,婚事籌備起來便爽快得多了,納彩問聘都有張家托了的持著,不日就能大禮,桑陌樂得清閒。只是南風還是惴惴不安的樣子,微鎖著的眉頭彷彿對桑陌有千般萬般的愧疚。

艷鬼放任了小貓在牆邊玩泥,湊到他面前,指尖點著他蹙起的眉心:「沒良心的是你,怎麼哭喪著臉的還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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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書生漲紅了臉,快要把新的袖子絞破,「表哥……過往你我總是在一的,現下……我拋下了你……我……」

白教了他二十年,怎麼還是這麼傻乎乎的呢?艷鬼好笑地再近他一步,鼻尖快抵上鼻尖,南風猝及不防的眼睛裡,驚駭和慌一團:「你還能和表哥過一輩子嗎?」

他半張著不說話,呆呆傻傻的,跟小時候一樣可。口氣裡不添上些戲弄的口吻:「張家小姐嗎?」

小書生被他到了牆,兩手著背後,只能虛弱地點頭。

「喜歡嗎?」艷鬼又問,笑得邪惡,又似帶著憐憫。

南風侷促得快要閉起眼睛,臉上紅得都了。

「說話。」

他口氣輕,像是在哄不肯安睡的嬰兒,南風挨著牆角,在他灰瞳的注視下,幾乎無可躲:「喜…喜歡……」

兩個字說出口,幾乎空渾力氣。

艷鬼卻不笑了,後退幾步放過了他:「真的喜歡嗎?」臉上空白得看不到表

「嗯……」南風低著頭不敢再看他。表哥若再靠近一步,自己就得順著後的牆壁到地上去,「……很好。」

「那就不要再辜負人家。」門外響起「咚咚」的敲門聲,桑陌側過頭,半邊臉被影遮住,「張家送喜服來了,還不快去試試。」

南風還想說什麼,桑陌卻不再理會他,走到另一邊,把小貓從泥堆裡拖起來。敲門聲愈急,小書生躊躇了一會兒,還是奔出了院子。

空曠靜寂的晉王府庭院裡,抹得滿臉泥的孩子仰頭看著這個把自己撿回家的漂亮艷鬼,他是那麼好看,就像是圖畫中雲煙背後的飄渺山峰,他又是那麼傷心,自己一個人孤單單地在大雨天蜷在旁人家的屋簷下時,一定也是這樣的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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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思敏的孩子出手想要去他的臉,半道卻被捉住,他面對自己時總是這樣寵溺又無奈的表:「怎麼髒這樣?」

孩子嘟起看著自己黑乎乎的手,一臉無辜,桑陌蹲下來用袖子替他

桑陌把髒得如小花貓一般的孩子抱在膝頭,早春的天空高遠遼闊,湛藍中不帶一縷雲彩:「他從前可沒你這麼頑皮,乖得很,從沒惹過我生氣,喜歡關在屋子裡看書畫畫,像個孩兒。我總說他沒出息,男子漢就是要有些骨氣,怎麼能這麼沒脾氣呢?」

「他呀,從前就這麼沒脾氣。這樣的子怎麼能生在皇家?則明和則昀就不說了,如果則昭不生病,或許也會是個厲害人。只有他,倘或生在民間,做個讀書人,寫寫詩,畫畫畫兒,彈彈琴,再結幾個和尚道士的,學經、辯理、品茶……多好。偏偏……」

他是皇帝,不是坊間的吹簫藝人,他有家國天下,有萬千黎民,還有朝堂上那一把金燦燦的龍椅和龍椅下總不可避免的殺伐傾軋與腥風雨……有時候,善良即意味著弱,心地善良又鬱鬱不得志的苦悶帝王與傾城絕世的麗妃子,戲檯子上的戲文裡都是什麼結局呢?

「做皇帝很可憐。」艷鬼低聲說。

院門外,有人背靠牆頭著蒼藍如洗的天空靜靜地聽,黑羽赤目的夜自他腳邊沖天而起。有黑的羽翼飄飄墜下,他將它擒到手中,繞在指尖挲。那個男人有一雙狹長犀利的眼睛,臉上半分鬱半分憐憫。

婚典設在晉王府的大堂裡,是南風要求的。傻氣的書獃子,什麼都任由旁人擺佈,偏偏只有這一條死咬著不肯鬆口,護著草窩裡唯一的一骨頭的小狗似的。

桑陌點著他的額頭斥罵:「這破屋子有什麼好?斷牆餐瓦的,能辦得了什麼喜事?喪事還差不多,晦氣!」

著頭,好半天才吶吶出聲:「我……拜堂的時候,我要向表哥一拜,就在這屋子裡。」

像是從未認識過他,對著小書生倔強的眼神,艷鬼寡淡無的眼睛閃了一閃,沒有再說話。

「這屋子裡還從沒辦過喜事呢。」艷鬼百無聊賴地把從房樑上垂下的紅綢拉在手裡有一下沒一下地扯弄,「想想也真可惜。當年若給你討房妃子,也不白費了這一番排場。」

空華站在他旁,一室喜氣洋洋裡,獨他們兩人一黑一白醒目得突兀:「現在也不晚。」

桑陌聞言,扔了手裡的紅綢,轉頭對上他的眼,笑中帶諷:「任誰配了你都是糟蹋。」咬牙切齒的模樣。

空華便笑著將他攬在懷裡:「要糟蹋,我也只想糟蹋你一個。」原來這張臉也可以笑得這麼無賴,放到戲本裡的勾欄院裡,頭一個要被花娘潑酒。

桑陌還想說什麼,門外鞭炮齊鳴鑼鼓喧天,卻是新娘的花轎到了,「呼啦啦」湧進一群群烏泱泱的人,轉瞬便將個寬闊的大廳得滿滿當當。桑陌隔著人群探頭去看,南風正領著新娘進門。紅頭帶,紅衫子,口配著紅的綢花,手裡牽著紅的同心結。

人群「嗡嗡」地議論著,卻聽不清是在說什麼。臉上帶著怯的新郎不停向四周張,像是在找誰。桑陌躲在靠著門邊的角落裡,遠遠對他笑。

「他在找你。」空華說,卻過手來,強自要把桑陌的手攥在掌心裡握著。

艷鬼掙不,便抿著遂了他的意,另一手牽過小貓,怕把他弄丟了:「我又不是他父母,拜什麼?」

小貓的手裡帶著汗,眼前花花綠綠的全是人,一個個面目模糊,連上穿的裳也是朦朦朧朧的,像是一幅被潑了水的畫,七彩斑斕的都混到了一起。小娃兒靠著桑陌,要躲到他背後去,扁著小,淚花在眼眶裡打轉。

桑陌只得蹲下把他抱在懷裡:「別怕,一會兒就好了。你是男孩子呢,哭這種事,多難看。」

聽話的小孩帶著一臉鼻涕撲在他懷裡,勾著他的脖子不肯放手。大廳裡,有誰吊著嗓子將一室的喧鬧毫不留地穿破:「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

南風帶著他的新娘拜倒在地。三跪九叩首,那新娘裹著盈盈一紅妝,只出指甲上點點的微。人群頭接耳地猜測著紅蓋頭下是如何的傾國傾城雲鬢花

艷鬼靜靜地笑著聽,角微微彎了三分。

空華握著他的手說:「跟我回冥府吧。」聲音混在了快震翻屋頂的雜聲了,又像著桑陌的耳朵。

桑陌不答話,目向上落到了掛著紅綢的房樑上。難怪覺得這綢子紅得異樣,想了半天又想不起是在哪兒見過,原來……

「你知道,後來天子的使臣是怎麼死的嗎?」他忽然回首扯開了話題。那個故事,關於不死的老神仙和忽然得病的天子以及翻山越嶺的使臣。

空華不解地看著他,艷鬼的笑容驀然擴大了,帶著一點小小的詐和心滿意足:「他是自盡的。」

空華神一變,不待他追問,鬧聲四起。人群中央,眾人的起哄聲裡,南風緩緩將新娘的蓋頭挑起。烏髮挽作飛天髻,面上一雙逐煙眉。額間一點桃花鈿,一抹濃紅伴臉斜,抬起頭來,目流轉,紅勾起萬千風,塗著鮮紅蔻丹的素白玉手徐徐抬起,落,出腕子上孤零零的一隻細金鐲:「三郎……」

妝妃。

「你還認得我?」著南風的臉喃喃問,像是怕口氣再重些,眼前的人就要被吹走了。

小書生愣愣地點頭,地執著的手要將扶起。卻一意昂著頭,不肯將目從他臉上挪走分毫:「你要娶我?」

這話問得奇怪,一室嘈雜陡然寂靜,南風一時不知所措,吶吶答道:「是啊……這不都拜堂了嗎?」

妝妃的眼睛了,滿頭珠翠華灼灼,映著一張神複雜的臉,再三重複:「你當真娶的是我?」

「當真。」他道,卻是滿臉鄭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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