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說是睡過去,卻也與昏迷沒什麼兩樣。
千裏香的藥之於秦敬而言和毒藥差不多,不過他自小吃的藥比吃的飯還多,為緩解心痛頑疾也試過以毒攻毒之法,一點小毒並不妨事,昏昏沈沈發一陣熱也就好了。
頭上有如火烤,上卻如浸冰水,秦敬人昏了過去,牙齒仍自顧自打著哆嗦。
山野風大,秋涼骨。沈涼生著秦敬在樹下迷迷糊糊蜷一團,手拽起他的領子,拎麻袋一樣提在手中,法快如鬼魅,幾起幾落間尋到一個山,將人扔了進去,也算個避風的所在。
雖說是扔,手底卻亦留了暗勁,一百余斤的人掉在地上,竟如被輕輕放下一般,全無聲息,不起纖塵,足見手法妙。
沈護法負手立在口,等著秦敬暈夠了自己醒過來。過了盞茶景,聽見秦敬輕輕喚了自己的名字。
他回走近他,卻見人仍未醒,不過是夢中囈語。
沈涼生冷冷看了秦敬片刻,俯去探他的鼻息。暖熱綿長,確是死不了。
他直起,垂目立在黑暗中,腳邊是一個在夢中喚了自己名字的人。
秦敬在睡夢裏翻了個,額頭抵上沈涼生的靴面。垂在側的胳膊不安分地了,手掌虛虛攏住沈涼生的腳踝,便又安靜下來。
沈涼生仍是靜靜立著,看不出心中所思,卻也未踢開他。
秦敬醒來時天仍未亮,眨了眨眼,便發覺自己已換了個所在。
山間,昏天暗地,不見一亮。頭上高熱已經褪了,原本便不是什麼大事。
他抬手了眉心,指尖劃過沈涼生的小,方察覺對方離得這樣近。
他抬目仰,比夜更黑的孤煞的影子。
靜了半晌,秦敬曬然一笑,扯著對方外衫下擺,跌跌撞撞地爬起來,與沈涼生幾似面而立,兩手不老實地扶上他的腰。
破曉前最深沈的黑暗中,離近了倒也能模糊瞧見對方神。沈涼生是一貫的不聲,秦敬倒也難得嚴肅,沈默不語,認認真真地與他對,不知道究竟在想什麼。
睫之距,呼吸相聞。秦敬慢慢傾,過毫厘罅隙,上對方的。
“你要什麼?”沈涼生終於出聲,語氣平淡,無驚無怒,仿若兩人對桌談,而非齒相依。
“我真想要的,你不會給,或不能給。”秦敬並未趁沈涼生開口說話時再近一步,只是簡簡單單地著他的,低聲講話時,瓣輕輕挲,冥冥中漫開一縷無法言明的、而畸形的親滋味,“便求一株懷夢草吧。”
“求之何用?”
“藥。”
“可以。”
條件講定,秦敬而退,走去口,長直立,遙天際曙微現,覺著下鼓噪的在蕭瑟秋風中平定,沸熱一點一點重歸死寂。
頃旭日磅礡而出,照見鮮活世間,萬。便是冷冬將至,草枯花謝,來年亦有複生之日,如此欣欣不息。這樣想著,面上不覺帶出一縷笑意,秦敬默默心道,當無怨尤。
《冥記》載:“種火之山,有夢草,似,紅,晝地,夜則出,亦名懷夢。”
典籍傳說中的異草,實則確有其,正長在浮屠山顛,而這浮屠山,卻是刑教總壇所在之地,外人難得其門而。
秦敬言此草藥需特殊手法采摘,采下三刻便失了效用,還需自己親前往。沈涼生淡淡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沈護法,你以為我樂意去你們那個有進無出的鬼地方?這不是沒辦法,”秦敬賠笑揖道,“就麻煩你行個方便。”
沈涼生又看了他一眼,突地手,故技重施,拎著他的領子,兔起鶻落間往北行去。
秦敬雖比他矮一點,卻也矮不了多,這麼被他提在手裏著實不好,耳邊風聲隆隆,眼前一片昏花,方曉得自己不暈車船,卻暈輕功,勉力提氣道:“沈護法,我還得回藥廬拿點工藥材……”
話未講完,便覺得眼前又是一花,沈涼生形忽折,改行向東,轉折間速度毫不減,難得差點沒吐出來。
普通人需步行兩日之路,沈涼生只走了一個多時辰,雖說手裏拎著個人,落定後仍氣定神閑,倒是秦敬撐著膝蓋,彎腰幹嘔了半天,咳得涕淚齊下,實在狼狽。
秦敬的藥廬蓋在山腹深,口小徑設有陣法,沈涼生帶著他停在穀口,並未,只道等他半個時辰準備所需之,半個時辰後再上路。
秦敬進穀取了東西,磨磨蹭蹭不甘不願地走出來,小聲商量道:“沈護法,你看我也不急,不如我們雇輛馬車……”
“不必。”沈涼生幹脆利落地掐死他的念想,見他兔子躲鷹似的離自己八丈遠,出手,沈聲道:“過來。”
過你妹!秦敬恨恨腹誹,不就親了一下──何況算不算親還要兩說──犯得著這麼折騰我麼!
沈護法看他臉白了又青,就是不挪地方,足尖輕點,轉瞬掠至他前。秦敬還沒回過神,便覺得自己連包袱帶人騰空而起,卻是被打橫抱在了別人懷裏。
“…………”秦敬難得面上紅了一紅,張了張,一個“謝”字卻未說出口。不同於當日自己勉強抱著人顛顛簸簸,沈涼生將人抱得甚是穩妥,秦敬閉上眼,老實地摟著包袱在沈涼生懷中,只覺似鴻,一路騰雲駕霧,輕輕飄飄。唯有耳畔風聲疾逝,和風聲中那人沈穩心跳,一下一下,規律如滴水鍾,不為外事外所,滴滴默數著亙古歲月。
浮屠山雖是刑教重地,卻也不是什麼偏僻所在,沈涼生不休不眠,疾馳兩日便已到了山腳下。
秦敬一介凡夫俗子,自然要吃要睡要方便,沈護法無聲趕路,從不與他聊天,秦敬也不去自討沒趣,無聊時便埋頭打瞌睡,一路睡著比醒著還多,卻每次迷糊著自沈涼生懷中醒過來,抬頭著他蒼白尖刻的下頜,冷厲非常的眉眼,都要心道一句:這個人或許真算不得一個人,沒準真是刀魂劍魄,修羅戰鬼。
行至浮屠山下,秦敬腳踏實地,舉目仰,只見山高千仞,險峻非常,確是個易守難攻的所在。
浮屠山周方圓百裏皆屬刑教掌控,教早已得了消息,自家護法帶了個外人回來──還是抱在懷裏──可真是百年難得的笑話。
秦敬頭一次離這江湖傳說中媲閻羅鬼蜮的地方那麼近,新鮮勁兒還沒過,便見一道綠影如天外飛仙,飄然而落,卻是個年輕子,眉清目秀,未語先笑。
“苗堂主,”沈涼生反皺了眉頭,先開口道,“今日你當值?”
“我不當值,我來看笑話。”子語出驚人,秦敬很給面子地從旁笑出聲,了一句:“在下這個笑話姓秦名敬,表字恒肅,敢問姑娘芳名?”
“哦……”子恍然笑道,“我苗然,原來就是你。”
“就是我?”
“救了他呀……”苗姑娘一指沈涼生,繼續語不驚人死不休,“我們沈護法可是個正經人,秦大夫你莫要始終棄,否則別怪我刀下無。”
“我……”臉皮厚如秦敬也不由一時啞口無言,倒是沈涼生已拾回那張死人臉,正正經經道:“煩勞苗堂主看好他,我先行稟告代教主一聲。”
“代教主正在行部理事,你早去早回。若是回來晚了,他這人有個三長兩短可怨不得我。”
“多謝。”沈涼生略點了下頭,行前又了苗然一眼,如秦敬未看錯,那眼神中確有一警告之意。
“呵,他倒是著你。”目送沈涼生離去,苗然回頭向秦敬,上下打量,輕輕一笑。
“想是沈護法怕秦某到走,犯了貴教的忌諱。”
“原來你當真不知道我是什麼人?”苗然卻奇道,“看來你果真是個不問江湖事的大夫。”
“哈,這倒不是。不瞞姑娘,不才也的確聽過姑娘的名頭。”
“哦,那你膽子可不算小。”苗然面目秀麗可人,姿姌弱端莊,繞著秦敬轉了一圈,重立在他面前,還是那張臉,周卻突地多了一說不清道不明的風韻,得讓人移不開眼,“還是說,你只認準了他一個?”
“非也,我與貴教護法……”秦敬苦笑心道,你下多白骨,若搭一白骨梯,怕能從你們這山頭垂到山腳,何苦多我一,口中卻續道,“……清清白白,姑娘莫要誤會。”
“噗,什麼清清白白,”苗然倒也非真拿他如何,當下斂去邪法,嗤笑道,“本來我只與你玩笑,現下你這麼說,才是真的心裏有鬼。”
“姑娘說的是,”秦敬松了口氣,亦玩笑道,“莫說始終棄,你也知道他那個樣子,哪兒像跟人得起來的。”
“要不要我教你幾招?”
“不敢。”
“呵,”苗然卻突地湊近,在秦敬耳邊道,“秦大夫,你若真有意就加把勁,別看他那個樣子……”吐氣如蘭,幾似耳語,“你可聽說過我教雙修法?別看他那個樣子,你若勾搭上他,床笫之間的滋味,保你仙死,妙不可言。”
刑教總壇並未建在山巔,沈涼生奔波兩日,法仍迅疾如電,這廂說了幾句話的功夫,那廂人已回轉,正見他倆近耳語,苗然神自若,秦敬卻眉頭輕蹙,面紅。
“秦敬,隨我上山吧。”
沈涼生瞥了他一眼,也未多說什麼,直到行至半路,方開口道:“你若還不想死,便離遠一點。”
“沈護法,難不你擔心我?”秦敬爬山爬得氣籲籲,口中卻還要不正經,“還是說……”腳下勉強急趕兩步,繞到沈涼生前,調笑道,“你也會吃醋?”
“…………”沈涼生當然不會理他,秦敬自討了個沒趣,一五一十道,“我們又沒幹什麼,只是告訴我,你床上功夫不錯。”
“…………”
“可是當真不錯?”
“…………”
“唉,我說你又不是沒同人做過,多我一個不多,幹脆遂了我的願如何?”
“…………”
“還是說你對著男人不起來?”
“…………”
“其實若是下面那個,不起來也是沒關系的。”
“…………”
“我雖尚未家,也算遍閱群芳,便是功夫不如你,也不會差到哪兒去。可試用,包退不包換,怎樣?”
“…………”
“我說你……”
“到了。”
沈涼生不管他口中嘮嘮叨叨,沒一句能聽的,忽然止了步子,右手結印,輕點虛空,便見眼前景突變,豁然開朗,幾十丈外,一座龐大建築森然矗立,一磚一瓦竟似全用黝黑鐵打造,氣勢恢弘,令人之生畏。
秦敬微微狹目,默默負手遠眺,只見兩扇巨門開,如張口猛擇人而噬。門上倒也似尋常門派般掛了個匾牌,黑底紅字,不知是不是兩百多年前那位曾一手創教,將江湖攪一片海之人的手筆──
偌大的一個“刑”字,筆筆如飽蘸鮮寫就,曆經百年而鮮未幹,便似要從字尾一筆、刀尖之上流下。
殺戮征討之意猙獰澎湃。越匾而出,撲面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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