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疾馳一日之後,已有堂主趕來接應,這頭沈涼生帶著秦敬平安山,那頭江湖諸派也再無靜,想是明了浮屠山險,易守難攻,事已至此,急著攻山也無大用,不如養蓄銳,等著迎接來日那場避無可避的鏖戰。
天時尚有五日,雖說人已帶到,也並非分不出人手一天十二個時辰盯著他,但是為求穩妥,苗然親自為秦敬驗量脈,複又配了劑安眠湯藥,索讓他老老實實睡足五日才最為保險。
“苗姑娘……”房外重兵把守,房卻只有秦敬和苗然二人,秦敬一邊吹著藥,一邊嘀咕道,“你這藥當真可行?不才多也算是個大夫,要不你把藥方給我看看?”
“廢話,你這條小命眼下可是比我這條老命都金貴,誰有那個閑功夫害你,”苗然口中不客氣,語氣卻帶了兩分長輩的親昵,“還有,你不是該跟小沈一樣喚我一聲苗姨?”
“唉,我和他都這樣了,你還要拿我打趣,實在太不厚道。”秦敬幾口把湯藥飲盡,自己躺平,被子蓋到頜下,口中卻真了句,“苗姨……”
“什麼事?”
“我怕痛,要不你再給我開副藥,讓我把後頭七日也睡過去吧?”
“那可不。”苗然亦知引必需吊足七日,日日俱是煎熬。雖看他現下有氣無力,面煞白躺在被中的樣子略微有些不忍,卻也不能應了他。
“他在外面麼?”秦敬也不是當真要求,又轉了話題道,“麻煩苗姨跟他說,換個人盯著我吧,我不想見他。”
“放心,他也沒空老盯著你,”苗然聞言好笑地勸了句,“再者說,你這就要睡了,睡了不就見不著了?”
“也是。”
“睡吧,”苗然看他漸已昏沈,起為他掖了掖被角,低聲重複了句,“睡了就見不著了。”
秦敬昏睡過去,苗然走出房,果見沈涼生負手立在房外,面愈發靜如止水,連苗然都再看不出他真實緒為何。
“他睡了,你若願意進去盯著也隨便你,”苗然明知方才房中對答早就被他聽了去,口中卻執意要做個傳聲筒,“只是他說他怕痛。還有不想見你。”
沈涼生點點頭,仍自舉步向房走去。苗然拿著空藥碗站在當地,冷漠心道,秦敬,你還真是死不開竅。這兌的話,也得說給在乎自己的人聽。他連你的命都不顧了,還怕你這兩句話不?
沈涼生一步步走到床邊,低頭向床上靜靜睡著的人。
腦中似有千頭萬緒,又似早已一切歸無。
他拉了把椅子在床邊坐下,沈默地著秦敬,想從腦中那片虛無裏撈出一點什麼來回憶,卻覺所有回憶都如流水般自指中走,什麼都抓撈不起。
“等你死了……”心跳沈穩規律,仿佛滴水鍾,默默數著亙古歲月。沈涼生輕聲對睡著的人說:“……我就忘了你。”
案頭燭火突地一跳,搖曳燭映亮床上人的臉,自眼角至頰邊一道淺長傷疤,好像在睡夢中也聽到了誰人低語,於是難過得流了淚。
沈涼生抬起手,似要上他的臉,卻在距一寸之停下,手指隔著虛空劃過那道虛假淚痕,繼續輕聲道:
“哭什麼……騙你的。”
五日轉瞬即過,秦敬按時醒過來,睜眼便見沈涼生立在床頭,下意對他笑了笑。
笑完才記起現下何時何地,便又搖頭笑了笑。
苗然這藥服之仿若假死,是以五日水米未進也不覺得。秦敬自己下床整好衫,抬頭向沈涼生,許該說些什麼,又不知該說什麼,於是第三次笑了笑。
“事不宜遲,秦敬,請。”
沈涼生漠然地看著他,似在這五日間已然收整好全部思緒,重又變回初見時的那個人,不笑含煞,骨冷魂清。
秦敬便忍不住生出一錯覺,錯覺以為他們之間那大半年景,只是自己在這五日中做的一個長夢。
“原本就是這麼個人,也不過如此罷了。”秦敬跟著沈涼生走出囚室,心中默默嘲道,“倒是自己,之前竟會以為他也了真心,實在頑愚可笑。”
刑教部通路複雜,機關縱橫。幽深回廊中,每十步便點著一支牛油火把,值崗的教眾遠遠見沈涼生走過來,便皆單膝點地,躬行禮。秦敬狐假虎威地跟在後面,只覺地勢越走越高,詫異心道,本以為那魔頭的會深藏於地宮之中,原來竟不是。
複又走了盞茶時分,便進一間空曠殿堂之中,縱高怕是不止十丈,之黑不見底。
沈涼生停下步子,轉向秦敬。秦敬以為他有話說,正要凝神細聽,卻見對方走前一步,打橫將自己抱了起來。
秦敬被他這麼抱過不止一次,卻是第一次真心覺得抗拒,似是怕了對方上冷漠氣息,不自覺地掙了一下。
“別。”沈涼生手臂一,沈聲吩咐了一句,人亦站在原地未。
秦敬只好認命地讓他抱著,卻又聽對方突地說了句與眼下景全不相幹的話:
“你上總有藥草的味道,我會記得。”
秦敬待要回話,但覺一陣頭暈目眩,話到邊又咽了回去。沈涼生抱著他猛地騰空躍起,躍至三丈高形一折,足尖輕點石壁,便又躍高三丈,如此反複兩次,終於落到實地,將秦敬放了下來。
兩人落腳乃是一方於石壁上憑空突出的高臺,眼前黑黝黝地,似是一扇鐵大門。
秦敬剛要開口,卻見大門開,室不知點了多火燭,一時芒刺目,不閉了閉眼。
這一閉眼的功夫,便覺手被人拉著,沈涼生牽著他的手,一步步走進門去,走到石室中方才放開。
“原來押人還有這種押法,真是長見識了。”石室中四位堂主與兩位長老都在,苗然是個不管什麼時候都敢開玩笑的主兒,當下毫不客氣地揶揄了一句。
“苗堂主,你這張可真是我教一寶,什麼時候教中缺錢了,你我二人尋個茶樓,搭檔講點段子,定可賺得盆滿缽滿。”
石室一隅有人接過話頭,秦敬轉目看去,耳聽邊沈涼生沈聲稟道:“代教主,人帶到了。”
哦,原來這便是那位比刑教護法還要厲害三分的角。秦敬打量了兩眼,只見是個慈眉善目的中年人,微微有些發福,不像是個魔教教主,倒似是個生意人,頗有點和氣生財的意思。
“這位小兄弟,真是委屈你了。”人長得和氣,話也說得和氣,中年人走近兩步,拍了拍秦敬的肩,“這輩子既是沒淘生好,黃泉路上就走快點,早早重投個好胎。”
“…………”秦敬不由一時啞口無言,心說我總算知道你們護法那張是怎麼練出來的了。虧得在下沒心沒肺,這要換了個人,只怕還沒做引,就得先被你們活活氣死。
“代教主,時候差不多了,香這便點上吧?”
方吳兩位長老一直掐著時辰,口中問過一句,見代教主點了頭,便自手捧的盒子中取出一支若兒臂的長香,在香爐中點燃,又將香爐畢恭畢敬地擺放在石室正中的鐵棺上。
這鐵棺甫進門時秦敬便已看到,心道那魔頭的定就存於棺中。
而這間石室,應是整個刑教最高的所在。
原來那人即便於假死之時仍不肯於地下,仍要自高冷冷俯瞰這大好世間,靜待複生之日,一手握於掌中。
魂香點起,代教主隨即走至鐵棺旁,盤膝坐下,闔目運功。室一時靜極,眾人皆目不轉睛地著鐵棺與棺旁之人,便連秦敬也有幾分好奇,不知這魂引是怎麼個引法。
這廂秦敬正在凝目細看,卻見本負手立在旁的沈涼生走前半步,微微錯,將自己擋住一半,負在後的左手往後探了一下,正正握住自己的右手。
“唉,這都什麼時候了,虧他還有這個閑心,”秦敬暗暗掙了掙,沒掙開,也就由他去了,心中苦笑忖道,“說他無心,偏還要搞這些勞什子;說他有心,卻連自己都不想再信。”
沈涼生站在秦敬前,秦敬自是看不到他面上神,只能覺出前那人雖說握著自己的手,周卻仍散發出一漠然至極的氣息。握的手也就只是握著而已,覺不到任何其他意味。
魂香雖然若兒臂,燃得卻是極快。香將燃盡時,突見棺旁打坐之人渾猛地一震,頭頂徐徐升起一縷紅霧。紅霧似被那魂香牽引著,慢慢飄了過去,縈縈繞著魂香轉了兩轉,便攸地鑽棺中,鐵棺一時紅大盛,隆隆轟鳴,似有什麼東西要破棺而出,卻終了一分氣力,又漸漸沈寂下來。
“……了。”代教主低聲吐出兩個字,便猝然委頓於地。這魂引雖不會要他的命,卻注定要耗去他一元功,從此只如常人。
“我扶代教主回房休息,引之事予你了。”方長老同吳長老說過一句,背起地上已無知覺的人,飛掠出門外。吳長老先收起棺上香爐,方自袖中又拿出一個小盒,徑直向秦敬走去。
“我來吧。”沈涼生卻迎前半步,淡聲接過盒子,也不放開秦敬的手,就這麼牽著他一步步走到棺邊。
鐵棺上方橫著兩鐵索,下頭那離棺蓋約有兩尺,距上頭那卻足有一人高。每鐵索上又掛著兩副鐵銬,想是專為引之人預備的刑架。
沈涼生毫不假他人之手,影一晃,人便已扯著秦敬穩穩立在下頭那鐵索上。手下有條不紊,先將他雙手銬,複彎下去,銬牢雙腳,秦敬便被整個人死死固定在鐵棺上方,決計無法自行掙。
“沈護法,”苗然從旁觀之,突地有些猜到了沈涼生的意思,心中霎時一寒,口中勉強道了句,“屬下兼教醫之職,還是讓我來吧。”
“不必。”沈涼生冷漠地吐出兩個字,仍自穩穩立在鐵索上,啟開手中盒子,取出一支比人的小指還要細上許多的鐵管。
鐵管兩端俱是斜面切口,打磨得尖銳非常,正是用來放的事。
一片靜穆中,沈涼生定定著秦敬的眼,手中突地加力,將鐵管一端秦敬心口,一寸一寸,深深進心房所在。
從頭至尾,握著鐵管的手紋不,未有一分猶疑,亦不見一分搖。
秦敬心構造異於常人,心裏了這麼一東西進去,不會立時便死,卻也真的痛極。
痛到極眼前便是一黑,終撐不住暈了過去。
目中最後所見,是沈涼生定定著自己的眼。
眼中沒有一,只有純粹的漠然,與無邊的死寂。
秦敬再度清醒時,石室中已然空下來,亦不複燭火通明之景,只寥落地點了兩蠟燭,昏暗得仿佛幽冥鬼蜮。
心口銳痛似是稍緩了一分,令秦敬攢起一氣力,低頭向心口,只見鮮紅源源不絕,卻又極緩極慢地自鐵管另一端滴下,落到下方鐵棺上,那棺材便有如活般,將落在棺蓋上的一滴不地吞了進去。
引需要吊足七日……秦敬默默想著,不知已經過了多久。
也不知還要過多久。
真是貨真價實的活罪。
秦敬恍惚想到自己小時候,尚不懂事之時,每到心痛發作時總要撒潑打滾,不停嚎哭。
師父無計可施,只能抓著自己的手,不停說:“敬兒莫怕,師父在這兒,師父陪著你。”
往往到了最後,已屆耳順之年的老人也要跟著自己一起掉淚。所以年歲漸長後,勿論犯病時有多痛,秦敬都會死死忍住,決計不肯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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