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暗室中久久再無人聲。

秦敬未曾答話，只是靜靜垂下頭，似是又暈過去。

兩個多時辰之後，石室大門突被推開，兩位長老與四位堂主魚貫走，不見有誰如何作，滿室火燭卻瞬時重新亮起，照得室有如白晝。

“小沈，可還撐得住？”苗然走去沈涼生邊，低聲問了一句。

這七日間沈涼生舍下所有教務，不吃不睡站在這兒，便是苗然知他基深厚，也有些不大放心。說到底，無論再怎麼本事，終歸是個人。

“無妨。”沈涼生卻只淡淡點了點頭，眼睛仍自盯著刑架上的人。

……看吧看吧，反正只能看這麼一會兒了，難不你以後還要抱著首過日子。苗然心中長歎一聲，什麼都不想再說。

秦敬其實並未真暈過去。

便是真暈過去，到了最後一刻也能夠醒過來。

等了這麼久，就是在等這一刻。

他脈中早已埋下的前因會將他喚醒，等他結出最終的後果。

“沈涼生，只是你可知道……”

發覺脈開始鼓噪那刻，秦敬突地開口，不顧尚有旁人在場，終於道出一句答話：

“我真想要的東西，從來都不是你的真心。”

話音甫落，便見一道金芒驀然沖天而起。

秦敬字字催從小習起，早已融脈之中的佛門心訣。

金湛佛沛然澎湃，將石室正中的鐵棺，與棺上懸吊的人一並包在其中。

“不好！”兩位長老首先有所反應，手中兵疾擲而出，瞬息間已到秦敬面前，卻在那道純淨佛中無聲碎，徒然跌落。

鐵棺中突聞一聲淒厲長號，不過幾個剎那，慘號終於止歇，金芒亦重歸於無。

室中六人速奔鐵棺而去，急一探究竟。唯有沈涼生卻是縱而起，勁到鐵索崩斷，鐵索上懸吊著人便直直落到他懷中。

滅字心訣，字字皆以軀為憑。每念一字，全便隨之幹涸一分。

沈涼生親眼看著那道佛中的人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衰老下去。

青白發，紅枯骨。

不過幾個剎那。

最終落在他懷中的，已似一幹。

“我錯了……如今才是最後一次。”

單膝跪地，沈涼生抱著懷中只剩一口氣的人。腦中一片空茫。眼中著那張已無一，唯余幹枯面皮著頭骨的臉。耳中聽到一個蒼老嘶啞的聲音對他說出最後四個字：

“我喜歡你。”

“不可！”

那廂棺中形也見分曉，雖能約看出人形模樣，但決計是不能再活了。

兩位長老怒極恨極，當下以為沈涼生裏通外敵，疾疾運掌攻去。

苗然雖也萬分驚愕，總歸留了一神智，趕忙厲喝一聲，以一敵二擋了下來，生生震出一口鮮。

“兩位長老，此事絕不是……”苗然不及平定息，一邊咳一邊要再勸，卻見對面諸人直直向自己後，便也下意回頭看去。

見到沈涼生站起，懷中抱著一枯，面卻仍靜如止水。

然後下一瞬，便覺滿室燭火驀地一暗，沈涼生竟猛地提盡十元功，可摧山可翻海的勁力全數灌懷中枯之中，頓時化為漫天齏。

這般挫骨揚灰的狠絕手段令在場諸人全是一愣，一時也忘了再追究。

怔忡間沈涼生獨自穿過漫天飛灰，一步一步走向門口。

走了幾步，便靜靜倒了下去。

七日枯站，兼又妄真氣，即便基深厚，也已傷了元神。

沈涼生再醒來時已是兩日後，卻非囹圄，而是躺在自己床上。

“醒了？”苗然坐在桌邊，聽見靜便起走近，幹脆解釋道，“此事前因後果我已同其他人說了，你那個勾結外敵的罪名沒人會再提。”

“…………”

“或許他們並不全信，但不信又如何？”苗然看著沈涼生默默起著，口中漫不經心續道，“代教主元功已失，武林諸派卻俱集結山下，琢磨了這兩日，估已經琢磨出了山破陣的法門。大戰當前，信你會一起死守，總比信你真的叛教強。”

“…………”

“總之醒了就好，我還要值夜，你自個兒再歇歇吧。”

苗然說完話，轉向房外走去，卻見對方舉步跟上，回頭皺眉道：“這又是要去哪兒？小沈，你就讓我點心行不行？”

“…………”沈涼生頓了頓，方才終於開口，語氣竟有一茫然，“苗姨，讓我再跟你待會兒。”

苗然突地有些想落淚，但到底眼淚早在多年之前便已流幹，最後只抬起手，像小時一樣了他的頭，輕聲回道：“那就跟苗姨去值夜吧。我們再一塊兒待會兒。”

說是值夜，卻也沒什麼事做。武林同盟之前忌憚刑教代教主與大護法聯力施為，不敢貿然圖之。現下既已穩勝券，便不急於一時。浮屠山地勢險峻，夜攻山非明智之舉，是以這一夜，反倒格外安寧。

沈涼生同苗然一起信步走著，也無什麼話可說。

半晌苗然先開口，重新提起方才的話頭：“這話我許不該說，但是小沈，關於死守一事，你再想一想。”

“…………”

“兩位長老勢必會死守到底，幾位堂主和主事……只怕想不死守也不一定能走。”

“…………”

“但你若真要走，總有七把握。你自個兒再想想吧。”

“苗姨，”沈涼生聞言接道，“來日之戰，我會護你周全。”

“你的好意，苗姨心領了。”仿佛時倒轉，苗然笑起來，搖了搖頭，“小沈，可還記得苗姨跟你說起的那位故人？”

“……記得。”

“當年他曾說過寧死也不願再與我相見，可是今年過年的時候，我卻忍不住去看了他一次。”

“…………”

“他還活著，如今已是子孫滿堂。”

“…………”

“他最大的那個孫子，長得可是和他真像，便連年紀也和他當年差不多……”苗然頓了頓，似是想起了什麼有趣的事，面上笑意又深了兩分，“我瞧著有意思，就多跟在那孩子邊走了一會兒。”

“…………”

“結果你猜怎麼著？”苗然笑出聲，“他竟紅著臉靠過來，問我是不是迷了路。”

“…………”

“大年下的，街上都是趕集的人，哪兒來那麼多迷路的姑娘，一看就是了別的心思。”

“…………”

“可就連這不流的搭訕之詞，都和當年那人一模一樣。”

“…………”

“那時候我就覺著……”苗然含笑看向沈涼生，輕歎了句，“苗姨這一輩子，已經活得太久了。”

“…………”

“小沈，來日之戰，你不必管我。而你的生死，我也不會再管，全憑你意吧。”

又再沈默地走了一會兒，苗然突然停步，自袖掏出一個香囊，予沈涼生。

“我想了想，這個東西，還是給你吧。”

“…………”

“裏面是什麼事，你想必也清楚。”

“…………”

“你可當真那麼恨他？”

“…………”

“收著吧，都到這份兒上了，心裏想什麼就是什麼，何必再為難自己。”

沈涼生抬手接過香囊，輕飄飄地沒什麼重量，仿佛是空的。

“這都快子時了，你元神尚未全複，回去歇著吧。”

苗然說過一句，自顧自地往前走了。沈涼生亦轉離去，卻非徑直回房，而是去了一趟浮屠山頂。

種火之山有夢草，晝地，夜則出，亦名懷夢。

“傳說夢草懷之能夢所思，沈護法何不采一株試試看？”

“無所思。”

當日對答猶縈在耳。只是那時他未曾料到，終有一日，自己也會去采一株夢草。

也會想去夢中看一看。

自己究竟所思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