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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受罪+番外:長相守》第21章

《長相守》

就期待三十年後彙十指可越來越

願七十年後綺夢浮生比青春還狠

──《任白》 林夕

三月初天仍冷著,天時卻長了。六點電影散場後,外頭也不過將將黑。天宮戲院票價低廉,便是平日上座也有七、八。加之最近正逢上海阮姓星香消玉殞一周年,雖說津城遠在北地,各大戲院也紛紛趕趟,翻出幾部佳人舊作重映,一時場場滿。

今日天宮放的是部《野草閑花》,當年公映時沈涼生尚在英國念書,只在當地華人報紙上見過兩張劇照。如今再看來,熒幕上聲賽黃鸝的賣花早化作一抔塵灰,好好的有人終眷屬的戲碼,終了一個笑話。

散場後人洶湧,肩接踵地往外。不過自孫傳芳於居士林遇刺後,各路蟄居在津的政要軍閥人人自危,沈涼生亦被沈父強制要求帶著保鏢方能出門,是以場面再也同他沒什麼關系,兩個保鏢一左一右當先開路,沈涼生走在中間好似西渡紅海。

眼見快到了門口,卻聞後一陣,有人著方言喝罵:“嘛,趕著投胎吶!”

沈涼生微回了下頭,原來是有人不知掉了什麼東西,正彎著腰四下找,被人得來回踉蹌,萬一摔趴了,多半要被踩出個好歹。

沈涼生看那人著實狼狽,頓了頓,難得發了回善心,帶著保鏢退回幾步,為他隔出一小方清靜天地。

“勞駕讓一讓……誒這位,您高抬貴腳……”那人只顧彎腰埋頭,裏咕咕叨叨,倒是一口字正腔圓的國語,不帶本地土音。待終於找到東西直起,也是一副斯文讀書人的模樣,看面相年輕,穿著藍布夾袍,高高瘦瘦,未語先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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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謝,”那人先禮貌道了聲謝,又順開了句玩笑,“這人多得跟下餃子似的,再可就片兒湯了。”

“不客氣。”沈涼生淡淡點了下頭,瞥見他手裏攥的事,原來是副黑框眼鏡,鏡片兒已被踩破了一邊,鏡兒也掉了一,便是找回來也戴不了。

“我說秦兄,怎麼一眨眼你就不見影兒啦?”

過了這麼會兒,人已漸漸稀疏,不遠有個圓臉年輕人招呼著過來,待看清幾個人對面立著的陣勢,又疑地停了步子。

“小劉,我沒事兒,”那人先轉頭對友人待了一句,方同沈涼生告辭道,“這位……”想必不知如何稱呼,卻也沒有問稱呼,只笑著點點頭,“回見。”

“再會。”

沈涼生答過一句,兩人便繼續各走各路。只是出了戲院大門,走出去十幾步,沈涼生又鬼使神差地駐足回頭去。

二十一號路兩側商家林立,正是華燈初上的景,人群熙熙攘攘,他卻一眼便自其中捕捉到方才那人的背影。瘦長的形套著件薄夾袍,足比邊敦實的同伴高出兩個頭,正微傴著聽友人講話,邊聽邊走,暮中灰撲撲的一條背影,搖搖晃晃地沒人流,慢慢找不見了。

“秦兄,剛才那人你認識?”

“不認識。”

這廂閑話的主角卻正是後駐足回頭之人,小劉好奇地追問了句:“那你有沒有問他什麼名字?”

“你看他那打扮,就知道跟我們不是一路人。瞎套近乎這碼事兒,秦某可從來不做。”

“秦敬,你跟我貧。”小劉笑罵了一句,眉飛舞道,“我倒覺得那人我在《商報畫報》上見過,看著像沈克辰的二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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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北洋政府倒臺後,居於津的下野軍閥多如過江之鯽。其中有野心不死的,想著天津與北平相距不遠,那頭有個風吹草這頭便可伺機再起;也有棄政從商的,沈克辰便算其中翹楚。

“那你定是認錯了,若真是沈家的公子,看戲也要去小白樓那頭才是,怎麼會來勸業場湊熱鬧。”

“誰讓平安自恃價,極上國片。說不準人家沈公子也是阮小姐的影迷,特來觀影以悼佳人唄。”

秦敬沒再接他的話茬,專心垂頭擺弄著破片兒掉兒的眼鏡,一臉“心肝兒我對不住你”的喪氣相。

“祖宗,您眼神兒不好就多看著路!”小劉沒奈何地扯住他的袖子,生怕一不留神又弄丟了人。

秦敬確是眼神兒不大好,為了看清東西一直瞇著眼。了鏡框遮掩,眼角邊生來便帶著的一顆朱砂痣愈發鮮明。

說起眼角這顆痣,秦敬在北平師範大學念書時,還曾被同窗好友取笑道:“你這痣紅得實在邪,又長在這麼個地方,可見你上輩子準定是個姑娘,被相好沾著胭脂點了記號,方便轉世投胎再續前緣吶。”

秦敬這人眼神兒不好,脾氣可是一等一的好,而且特別開玩笑。聞言也不著惱,只板著臉道:“怪力神之事,秦某是從來不信的。”跟著湊去友人眼前,痛心疾首道,“但自打見了你,真是容不得我不信。人,你可知奴家苦等了你多年?”唬得友人跳開三尺,連連笑著擺手:“最難消人恩,冤家你還是趕忘了我吧!”

“二?”

沈涼生突然駐足回頭站了半晌,隨行保鏢不由有些張,以為周圍有什麼靜,手已進懷裏,暗暗握住槍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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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事,走吧。”

走到泊車的地方,一人鑽進前座,一人立在車旁,待沈涼生上了車,方陪他一起坐到後座。

沈涼生原本的車是輛雪佛蘭,可自打孫傳芳出了事,沈父便著他換了輛加裝了防彈鋼板的道濟,可見對這個小兒子有多著

但這著的緣由,卻關系著一段不彩的辛。

沈涼生的母親有一半葡國統,從事的行當不怎麼正經,說白了就是個高級。沈克辰認下了生的兒子,卻礙於得罪不起正房太太的娘家,未敢將人娶進門,只養在外面,先頭還給些花銷,後來見染了大煙癮,怕是個填不滿的無底,索不管不顧了。

當年那個被煙癮折磨得形銷骨立的人曾三番五次跑到沈家鬧事,來來回回只著沈家大太太的名字,聲聲嚎著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阿涼,你要還認我這個娘就別放過

沈克辰多顧念點以前的分,每次都是將人趕走了事。次數多了,沈涼生在沈家愈發難以立足,十四歲便被送去英國,說是留洋,與流放也差不多。家裏只給付了頭兩年的學費,後幾年全靠自己半工半讀,待到學歸國,並非為了認祖歸宗,也並非想著為母報仇──說句實話,他對生母、對沈父、對故國都沒什麼,只是權衡了一下形勢,比起孤在異國打拼,吃盡苦頭也不一定能出頭,還是回國有更多機會。

尤其是北洋政府倒臺後,沈太太那個得罪不起的娘家也是雨打風吹去,沈太太在沈克辰面前再說不上話,未等到沈涼生回國便鬱鬱而終。沈克辰於花甲之年鰥居在津,邊大兒子不太爭氣,午夜夢回時憶起當年過的人,對小兒子實有幾分歉疚,見沈涼生願意回來,自是欣然應允。

沈涼生一個人在異國磨煉多年,歸國做了爺,外表是嚴謹而一不茍的,骨子裏卻是不擇手段的秉。此番回國,抱的就是撈一筆算一筆的念頭,只待撈夠了本便遠走高飛,反正世界之大,哪裏對他都一樣。

從未覺得哪裏是家鄉,便皆是異鄉,反而了無牽掛。

沈家大原本只是“不太爭氣”,待沈涼生歸國後,多也有了些危機。兄弟倆表面上還算過得去,暗地裏幾番較量,做大哥的卻一敗塗地,好不容易燃起的一點志氣被狠狠打下去,人便愈發頹唐,整日泡在馬場,後來又迷上了賭回力球賽,回家就是手要錢,“不太爭氣”終變了“太不爭氣”,沈克辰的力又一年不如一年,待到沈涼生歸國的第四個年頭,已將沈家泰半生意投資掌握在手,走與不走,什麼時候走,端看時局如何發展。

這段過往雖不彩,卻也難免有知道幾分人。背地閑談起來,對沈家二的評價總離不開一句“會咬人的狗不”。

沈涼生不是不曉得這些風言風語,可不往心裏去,又或者連有沒有心都要兩說。有時候連沈涼生自己都覺得,他這名字可真沒取錯。

確實活得涼薄。

車開出二十五號路,道上稍微清靜了些。沈涼生八點在起士林還有個飯局,趕著回家換服,便司機提了速,卻沒開兩個路口,又突道了句:“慢點。”

駕車的保鏢槍法不錯,開車的技卻不怎麼樣,聞言竟踩了腳剎車,沈涼生子傾了傾,倒也沒發火,只淡淡吩咐了聲:“沒事了,繼續開吧。”

車子繼續往前駛去,沈涼生斜倚在皮座裏,一手支頭闔目養神,面上波瀾不興,心裏頭卻有些不平靜。

方才有那麼一瞬,他過車窗,瞥見路邊一個高瘦的人影,口而出了聲慢,下一瞬又看清了,並不是自己腦中想的那個人。

明明素昧平生,不過是偶然的一段小曲,如此念念不忘,沈涼生自己也覺得十分訝異。

他閉著眼,在腦子裏重勾勒了遍那個人的面目,竟是鮮明得像副版畫,一筆筆都是用刀子刻出來的。

那人似仍立在前,高瘦斯文,角含笑。大約因為戴慣了近視鏡,一直微覷著眼,眼角一小粒若桃花的朱砂痣,竟似有脈脈含的神氣。

便在那刻,仿佛疾馳中猛踩了一腳剎車,沈涼生心中突地一沈,又再一輕,只覺一瞬恍惚。像有只看不見的手,在自己心上猛地推了一把。

當夜飯局上,沈涼生難得喝多了些,午夜倒在床上,帶著薄醉睡過去,做了個再生不過的綺夢。

夢中著一暖熱的,分不出男,看不清面目,只記得下人眼畔一顆鮮紅如的小痣,卻是自己親手提筆點上。

不過是個綺夢,快卻來勢洶洶,竟超過以往任何一次。及至自夢中高裏回到現實,心仍跳得厲害。

窗簾閉,厚重的絨幕幃阻斷了外界亮,亦似把這間擺著四腳大床的臥房自渾濁世間割裂開來。

房中一切都是舒適的,氤氳著暖熱的黑暗。沈涼生記起夢中那同樣暖熱的下竟又起了些反應。

這無無由的實在古怪,古怪得連綺夢的對象保不準是個只有一面之緣的男人都沒什麼要了。

且不提留洋多年,只說歸國後商場應酬,再不堪的勾當也見過,包戲子玩相公這點事兒本排不上號。這浮華又的年頭,茍安於國中之國的租界中,道德倫常與是非對錯似乎也隨之淡漠下來,只剩下奔命似地尋歡作樂。

沈涼生冷眼旁觀,多半時候覺得自己像個看客,隨可以而退。但也偶爾覺得自己早已浸其中,與其他渾噩找樂的人也沒什麼兩樣。

譬如現下躺在床上,探手攏住下又再,捋間似又回到昨日十字街頭,眼著一條灰撲撲的背影於人,心中竟有莫名空憾著沒有問他的名字。

手底愈捋愈快,心中憾也跟著發酵膨脹,慢慢變了味道,全化作一的侵占。骨子裏的戾秉蠢蠢,沈涼生冷冷心道,守株待兔也好,挖地三尺也罷,想要的東西,必定是要弄到手裏方才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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