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我給你兩個人下來幫忙吧。」邢至森看著滿頭大汗的方木,又看看那一大堆棉被。
「不用,邢局,你這就幫了我大忙了。」
「你小子,客氣什麼。」邢至森敲敲收發室的窗戶,值班民警馬上湊過來,「去,幾個人出來幫忙搬東西。」
邢至森算是方木的老相識了,在他沒做C市公安局副局長之前,曾經擔任過經文保的長,在C市師大調查一起連環殺人案時認識了方木。此後在黃永孝系列殺人案等案件的偵破中,方木都給他幫了很大的忙。方木畢業之後,決定作警察的時候,邢至森還專門打電話來遊說他去市局刑警隊,後來是邊平先行一步,把他的檔案調到了公安廳。為此,邊平還特意請邢至森吃了一頓海鮮,聊作賠罪。
這一次是方木找他來幫忙,由於他做過經文保的長,所以跟C市各高校的頭頭腦腦們都,方木找他弄一批高校畢業生棄置不用的棉被。老邢問清是給孤兒院送去的,答應得很爽快,沒過幾天就弄來了一大批舊棉被,還讓自己在醫院工作的妻子幫忙洗得乾乾淨淨。
在其他同事的幫助下,棉被很快就被打包塞進了吉普車裏。邢至森遞給正在汗的方木一煙,自己也點燃一。
「孫梅的兒也在那兒?」
「嗯。」
邢至森不說話了,靠著吉普車和方木默默地吸煙。一煙吸完,方木拍拍手說:「邢局我走了,不跟你客氣了。」
「等會。」邢至森從懷裏掏出錢包,數出10張百元大鈔,塞進方木手裏,「給那孩子帶去。」
「不用了。」方木急忙推辭。
「讓你拿著你就拿著。」邢至森把錢直接塞進方木的口袋裏,「以後有什麼我能幫得上的,儘管開口。」
方木無奈,只得收下,跟老邢打了個招呼后,轉上了吉普車。
天氣越來越涼了,儘管已經是下午,路面上仍然隨可見尚未化開的薄冰。在這樣的氣溫下,天使堂那些著棉花的被子肯定是無法挨過嚴冬的。方木從後視鏡里看看塞滿車廂的棉被,心下稍欣。
天使堂二層小樓右側的小平房裏,周老師正和趙大姐領著幾個稍大些的孩子清理鍋爐。鍋爐連接著房間里的那些簡易暖氣,這是冬天裏唯一的取暖設備。鍋爐房邊是一個不大不小的煤堆,幾個小孩子正在上面興地爬滾打,渾上下都沾滿了黑黑的煤屑。
周老師看著滿滿一車棉被,既意外,又激,他拍著方木的肩膀說:「這讓我怎麼謝你……」
方木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周老師你別客氣,都是些舊的。」
趙大姐眉開眼笑地招呼孩子們幫忙把被子抱進樓里,剛從煤堆上下來的二寶也呀呀著要來幫忙,結果被趙大姐在屁上拍了一掌,趕到了一邊。
卸完車,方木又自告勇幫忙清理鍋爐,這一干就是兩個多小時。等清理完畢,已經是下午四點多了。洗過手臉,又把上的黑灰拍打幹凈,方木和周老師就站在院子裏閑聊。
趙大姐大呼小地把那些在煤堆上玩耍的孩子一一拎進小樓里洗臉。方木看看煤堆,問道:
「新買的?」
「是啊。」
「夠用麼?」方木大致估算了一下,「至要燒到明年3月份呢。」
「先燒著看吧。」周老師愁眉不展地說:「再說,這小樓能留到哪天還不一定呢。」
方木有些納悶,剛要問為什麼,就聽見院子外有人在周老師。
是一個老者,看打扮似乎是附近的居民。周老師跑到門口跟他說了幾句話,走回來的時候眉頭皺得更了。
「怎麼了?」方木忍不住問道。
「通知明天開會。」周老師輕輕地嘆了口氣。
「開會,開什麼會?」
「拆遷會議。」周老師搖搖頭,「這附近的居民覺得我還算有點文化,讓我出頭跟開發商談條件。」
「什麼?」方木瞪大了眼睛,「這裏要拆遷?」
周老師沒有回答,苦笑著點了點頭。
方木的心一沉,看到周老師同樣鬱悶的表,開口安道:「沒事,拿到補償款,我們可以重建天使堂。」
「哪有那麼簡單,拆遷這段期間,讓我領這些孩子住在哪裏?」周老師回頭天使堂的院子和二層小樓,「再說現在要買一塊地建孤兒院,那要花多錢啊。」
「實在不行,恐怕就得去農村買地了。」
「現在農村的地也不好買。」周老師搖搖頭,「再說,如果離市區太遠,孩子們上學就太不方便了,影響他們接教育。」
方木不說話了,絞盡腦幫周老師出主意。想了半天,試試探探地說:「周老師,尋求一些社會捐助吧。靠你自己的力量,恐怕不過這一關。」
「不。」周老師輕輕地笑笑,「要是我肯的話,早就這麼做了。我說過,我不能讓我的孩子們從小就有低人一等的覺。」
他扭過頭,認認真真地對方木說:「心靈的貧窮比質的貧窮要可怕得多。」
「那我不也算一個捐助者麼?」方木試圖說服周老師,「跟其他人也沒什麼分別啊。」
「你不一樣。」周老師沖方木笑笑,「你只是代表你個人,而且你不會向我提出回報的要求。」
提到捐助,方木一下子想起邢至森的囑託,他從懷裏拿出那一千塊錢,遞到周老師手裏。
「你這是幹嘛?」周老師有些驚訝,「你這個月已經拿過錢了,還帶了這麼多東西。」
「不是我的。」方木把邢至森的意思簡單轉述了一遍。周老師掂著手裏的錢,沉思了一陣,又看看前後左右,低聲說:「小方,我一直都有件事搞不清楚。」
「嗯?」
「你為什麼要幫助廖亞凡?」
方木看看周老師的眼睛,老人的目溫和寬厚,讓人心生信賴。
「因為我認識的媽媽。」方木艱難地開口,「我讀大學的時候,媽媽是我們宿舍的管理員。大三,也就是1999年,我遇到了一場突如其來的災禍,媽媽用自己的命救了我。」
方木無意談及細節,而周老師也無意追問,沉默片刻后,周老師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知恩而圖報,可見你是個品格高尚的人。」
「這算不了什麼。廖亞凡的媽媽付出了生命,付出了年。我能做的和這些相比,太微不足道了。」方木看看周老師,「我覺得品格高尚這個詞,和你才恰恰匹配。」
不知為什麼,周老師的目一下子暗淡下來。「不一樣。」他看看西方越來越低的太,喃喃地說:「我和你不一樣的。」
回憶是一種很奇妙的東西,它能夠讓你瞬間就跳一條曾經的河流,而且難以自拔。方木不知道此刻的周老師想起了什麼樣的往事,而且相信周老師也同樣不知道他的。也許都是難以啟齒的經歷吧,它們讓回憶者都陷了一種低落的緒中。周老師的鬱直到晚飯後也不曾減輕,而方木的鬱則一直綿延到回家的路上。
吉普車在C市平整的路面上飛馳,兩邊是悉或陌生的街道與樓群。對方木而言,這是一個有著太多回憶的城市。無憂無慮的年,懵懵懂懂的學生時代,悲喜集,幸福與恐懼並存的大學時。21歲的時候,一生的快樂似乎都在1999年戛然而止。而這場悲劇,一直延續到他離開家鄉前往J市求學。
方木想起第一次看到魯旭的時候,他眼中那種無助、驚懼的目。是的,那曾是自己的目。這也是方木一直不願正視的問題:在師大的系列案件發生后,自己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PTSD患者。
方木曾經自我封閉,曾經讓那把軍刀片刻不能離,曾經噩夢連連,曾經無法正視火焰和燒烤的味道,曾經為那些人的死傷疚得撕心裂肺……
吉普車穿過華燈初上的市區,車亮如白晝。方木從後視鏡里看看自己的眼睛,那裏面早已沒有了恐懼、焦慮和自我否定,取而代之的是鎮定與堅韌。沒有階段ⅠⅡⅢⅣ,沒有心理劇,方木依然可以平靜地活著,每天沉沉睡。
自從在地下室里向手握軍刀的孫普扣扳機的那一刻起,一切就已經結束了。
很多事都是我們無法--或者難以正視的,一旦回頭認真審視,恐怕我們都要對某個曾經確定無疑的事實大吃一驚。
難道殺人,真的是一種解決問題的手段麼?
方木躺在宿舍的床上,看窗外清冷的月靜靜地潑灑進來,桌上的事影影綽綽,唯獨警證外皮上的警徽閃閃發。
也許邰偉斷言自己不適合作警察,還有別的原因。
猜別人的心思的確是一件困難的事,而更困難的,是正視自己不堪的心。
這一夜,方木失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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